严歌苓:我枕边的书经常换,取决于我手边写的作品。比如去年年底完成的小说《小站》,涉及到一群士兵和一只熊,我枕边的书多数有关兵站汽车兵生活,还有熊的资料。我的老战友是舞蹈演员,现在仍然在教舞蹈,她帮我联系到她的大伯子,一位曾经的汽车兵营长,二十年带领汽车兵运输物资在川藏线上,他非常慷慨地把他的回忆录发给我看,回忆录中的每一个人物都鲜活而独特,让我再一次回到四十年前的藏区巡回演出的生活中。也借此机会,感谢我的战友王庆媛和这位英勇的汽车兵营长时洪武。时营长的回忆录我读了两遍,那只叫做Wojtek的熊和波兰士兵的故事,有很多版本,我所有版本都读了。为了创作我作品中那群战士和那只西藏黑熊,我读了我所能找到的一切相关资料。
严歌苓:几十年前,在我创作起步时,枕边的书比较多的是诗,比如惠特曼的《草叶集》,我觉得自己需要给一天的写作校音,校对一个节奏。到美国念书的时候,枕边的书摞得像一面墙,但其中不被更换的是英文版的《百年孤独》《洛丽塔》《洪堡的礼物》《弗兰纳里·奥康纳全集》,这些书从人物塑造到语言,从超现实到现实层面的写作,都是我的样板。
我过去对加缪读得不多,只读过他的《陌生人》,读完《鼠疫》的感受是,即便翻译成英文,加缪的写作语言之好,让我很感触。因为语言准确有力,语言本身的深度就是小说超越了写实层面,而更具有形而上的力量,而在那个层面上,它又是一部寓言。因此,小说家的语言不加锤炼,光从书写这一层面就容易浅显。
严歌苓:这些枕边书使我能够跟那些无法谋面的作家进行精神对话,神交。我认为跟作家最真实的交往,就是读他们的书,他们在书中体现的人格——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如何思考和谈话,谈什么话,没有比这更真实了。假如真的跟他们见面了,他们说的一定不如你在这些书里读到的真实。很多国内作家,一见面都是东拉西扯,顾左右而言它,只有在他们的书里,你才能听到他们东拉西扯之外的真话。
严歌苓:我一般在下午阅读,游泳过后,躺在沙发上读两个小时书,六点钟给全家做晚餐,晚餐后我们家的习惯是听古典音乐,喝红酒,闲聊。我现在晚上不读书,因为白天读书记得比较清楚。清晨起来,如果写作,我会选几首诗歌默诵,诗的音韵和节奏就在我的潜意识中了。
严歌苓:我没有什么一定的环境是不能读书的。我在哪里都能读书。疫情发生前,我乘地铁时必定带上我的Kindle。乘飞机和火车,我最喜欢读书,不觉得旅途长。现在我下午读书,是因为我过去把书分为两类,一类是躺着读的,一类是坐着读的。坐着读的书,大部分不是闲书,是要全神贯注地对待,不是停下做笔记的;而躺着读的书,多半是消遣类,现在我的腰不好,所有书都要躺着读了。
严歌苓:无法回答,我读书海量,任何一本书对我的思维都有影响。但有两本书对我的性格形成起了作用,一是《拜伦传》,另外一本是俄裔英文作家AnyRand的《The Fountain Head》。
严歌苓:我从十年前开始就用Kindle了,现在所有书都在Kindle上读,无论是当资料读,还是当自我陶冶读,非常方便。跟着当外交官的丈夫全世界住,搬书最累人,所以我们捐掉了很多实体书,现在只留下一些我最喜爱的,一些留有我笔迹的书。
严歌苓:我对好几个作家的生平印象深刻。曹雪芹,最不功利的作家,他都不知道《红楼梦》的市场在哪儿,读者是谁,写作什么也不图,也许图一两个知音能读,能懂,能沟通互动。所以曹雪芹才能写出世界文学史上最了不起的小说。应该说《红楼梦》是魔幻现实主义的鼻祖,其中如梦如幻的地方很多,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的悬念始终存在。另外对于弗兰纳里·奥康纳,她的才华和她的病痛,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她三十九岁病故,非常有才华,小说中的人物那么独特,我好奇的是,她很年轻就得了病,社交一定是受到局限的,怎么会对众生百相观察得那么细致,描写得那么活灵活现,各个不同?还有一个就是纳博科夫。这个流亡的俄国作家用非母语写作把多少母语是英文的作家都击败了,他的英文优雅幽默,复杂深邃,带着鲜明的欧洲贵族感觉,也带着明显的异国情调,我在美国读学位初期就接触到他的小说,那种英文写作,真感到是英美文学中一股清流。
严歌苓:我想见到纳博科夫,因为我们都不是美国人,都是在美国开始用非母语英文写小说的,我要告诉他,是他给了我勇气,给了我启迪,我勇敢地开始了英文小说写作和英文电影文学剧本的写作。当然,要写出他那样优雅高贵的英文,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邵燕祥谈枕边书
在您的藏书中,自己买的书占多大比例?
基本档都是自己买的,有些是根据需要配的。包括文学性比较强的全套的张恨水小说。文革中有很多珍贵的书籍都被当作垃圾处理掉了,只保留了一套《鲁迅全集》。后来又陆续地再买回来一些新书。
您这满屋子的书,会定期处理吗?
现在这个岁数,中国人讲宜散不宜聚。从日本又传来“断舍离”的说法。想过捐赠学校或者图书馆,但是也不可靠,现在都是馆配。有时候要处理,总得翻翻看看吧,一看就觉得还有点用处,又不舍得扔了。
《鲁迅全集》是您看得最多的书吗?
对。原来几乎每年要看一遍,尤其是全集里1-6卷杂文的部分,确实是常读常新。现在很多文章,看一遍就那样,过两年看还那样。鲁迅的文章中一句话有很多意思,这回看这个意思,下回看又能多看出一点意思。
现在小孩读鲁迅读不进去,说看不懂。鲁迅说用的是“奴隶的语言”,读起来就不是那么痛快,有很多意味、意在言中的,需要了解一些创作的背景,多读一点鲁迅的作品,才能慢慢琢磨出点东西。
记得您还写过相关的文章《奴隶的语言和公民的语言》。但是现在小孩子好像很少下这个功夫。您小时候的阅读是什么情况?
首先读我哥哥姐姐的课本,把他们的课本当成我小学的课外读物。我跟他们差五个年级,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就可以看到他们初二初三的国文课本。那些课本挺好看,怎么叫好看?可能是中华书局或商务的老书改头换面的,像初中第一册的国文课本,第一篇是巴金的《繁星》,第二篇是鲁迅的《秋夜》,现在还能背诵,《繁星》的开头是“我爱月夜,但我也爱星天。”初中第四册课本,头一篇是朱自清的《春》:“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您记性太好了。除了课本,还有其它读物吗?
为什么记性好?因为我“剽窃”了这一句。三年级的时候老师出题让写春天。我就“剽窃”了第一句,后头是我发挥的。老师看了说不错。
我上小学的时候买的书有限。但是我哥哥喜欢买书,买过巴金的《家》,还有插图版的《家》,是钱君匋画的,比现在的连环画现代一些,不是白描,好像是彩色的线条,有深有浅;买过冰心小说集、散文集,买过鲁迅的《彷徨》,还有田汉编的《阿Q正传》剧本。我哥哥还租一些武侠小说看,《蜀山剑侠传》《青城十九侠》,都二三十册,租来也顾不得脏,我们都赶紧看,因为多租一天多花一天的钱。小时候,我和哥哥姐姐有个书房,小学生基本没作业,就看武侠小说。
武侠小说当然比鲁迅巴金的作品更吸引人,但我们的确只拿它解闷。
您后来会为自己的孩子推荐儿童读物吗?
没有,顺其自然。当时正赶上文革,从图书馆借来开放的儿童读物,孩子不爱看。他们自己琢磨出来说:不要借新书,最好借封面都发黄的书,越破越好。这是那一代小孩独特的记忆。
以您的个人经验看,是不是越早接触阅读越好,读得越多越好?
各人情况不一样。我们那时候碰上什么看什么,翻翻有意思就看。读书还是自愿读,或者是朋友同学或是家里人,很自然地推荐,这样比较好。如果给他们推荐,碰上几本都看不下去,小孩子读书成为压力,以后就不爱看书了。
什么是您一读再读的书?
《红楼梦》《聊斋志异》《三国演义》《水浒》,过去每到暑假都读一遍。四大名著中我只对《西游记》没兴趣,后来说《西游记》不是讲取经的,也影射了世俗生活、官僚主义,我看了前面十回,后来觉得不断重复,一会总要遇见一个妖精。但看《聊斋志异》看得津津有味。因为《聊斋》本身文章好,是浅近文言,不是《史记》《汉书》那样的文言,很耐琢磨。我在“文革”挨整的时候,晚上枕头边上是两套书,一套《聊斋》,一套《水浒》。《水浒》是挑着看,看能产生共鸣的部分,看林冲的部分看了很多遍;《聊斋》是一段一段地,随时可以放下,也不影响我睡眠。
有没有让您特别感动、掉眼泪的书?
不能以眼泪为准,我这个人向来眼泪很多。有时候看报纸还掉眼泪。也有一个好处,不至于患眼干症。感觉现在写小说的人真多,一代一代的,有些写得还真不错,得到读者的认可。写诗的人,从名字看,可能更多,但好像千人一面,没有哪些有特别突出的个人特色,让人一看就印象很深。
诗歌应该看得多吧?
老诗也是放在床头的。诗不可一下读太多,一诗一世界。跟讲故事的书不一样。一首诗,实际上是一种情绪,一种情调,诗只能一首一首地读,不能一下子读一堆诗。或者题材接近、情调接近的一组,杜甫的《秋兴八首》,一组也就八首。
连着读五首诗,那就乱了。如果人家送的诗集,过去没怎么看过的,还是要浏览一下,谈不到仔细品味、领会。一般的新诗也没有那么多可品味的内涵。倒是有个山东女诗人叫路也,我是从她写小说就发现很有幽默感。后来她写了很多成组的诗,写得很有特色,给新诗提供了很多新的意象。
您反复品味的诗是怎样的?
还是写得好的,有深度的,现在很多诗用不着品味。看一遍都多余。
您看了那么多书,有没有特别想和作者当面聊聊的?
一般地,看了书基本上就聊过了。看书本身就是和作者对话。有的你还想看二遍,有的看一遍就差不多了。
您能给我推荐一些作品吗?
张恨水的作品,短的《啼笑因缘》可以看看,比较长的像《金粉世家》,我小时候看得很入神,觉得很有沧桑感。他的《春明外史》企图反映民国初年北京的一些历史变迁,也是很有沧桑感。超过了一般的鸳鸯蝴蝶派。他是老报人,对社会的各个层面都熟悉。《金粉世家》写家族的故事,反映当时的上层社会,还有内部的矛盾,很有味道。《啼笑因缘》是谢文秀(编者注:邵燕祥夫人)母亲的读物,也是我母亲的读物。不仅是我们俩的母亲的读物,鲁迅在上海时买了这本书寄给在北京的母亲——不说全世界吧,全中国的老太太都爱看《啼笑因缘》。《基督山恩仇记》,也叫《基督山伯爵》,情节非常吸引人,舍不得放下。我们当年看的老版本是经济学教授蒋学模翻译的,上海译文出版。我看过一个苏联的我非常欣赏的文学研究家写的文章,拿《基督山恩仇记》来举例,说明这个长篇小说的结构之好,还讲人物怎么一组组地陆续出现。
您也很关注当代作家吧?
陈忠实是很严谨的作家,不是随便拿起笔来就写。阿来是很有潜力的作家,他的写作已经突破了自己原有经验的局限。鲁迅说过,有些东西是不能进到文学里的,像毛毛虫啊,鼻涕啊……这些东西,有些作家作品里都有。
您一年能看多少书?
看不了多少。有些书越是小时候看越不可靠。多少年后回忆起来看过没有?看过,实际早忘了。当时就没记住,也没看懂。看书要从能看懂算起。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最近推出您的新作,您愿意谈谈吗?
一本是写北京胡同的《胡同里的江湖》,一本是选的诗《日神在左,酒神在右》,都是90年代以来的杂诗,一直选到2019年。我写过的诗都留下了,可写可不写的,不成熟的诗根本就不会落笔写出来。落笔写出来,基本就是半成熟了。
为什么您写诗的激情能一直保持?
现在对诗的感觉,主要集中在两个字上,就是沧桑。这就和年轻人有激情的诗不一样,这完全是老人——不是倚老卖老,是行将就木或行将就火的老人的诗。
(主持人:伊子依)
李洱谈枕边书
您看得最多的书是什么?
与哲学和社会学相关的书。我最近刚看完《费孝通晚年谈话录》,很精彩。费先生真是个重要的、有趣的、说真话的、令人尊敬的人物。
您的枕边书是什么?
今天吗?今天还是阿甘本的《巴特比,或论偶然》。阿甘本是当代最重要的哲学家。他对“同时代人”的解释,现在终于成为常识。
您最希望和哪位作家对话?无论活着还是死去——应该说,在世的或已故的都可以。为什么,您最想和他(她)谈的是什么?
我很想问加缪,如果默尔索的母亲只是病了,如果默尔索结了婚,《局外人》该如何写?我也想问帕斯捷尔纳克,如果他写叶夫格拉夫的生活,他该如何写?叶夫格拉夫是小说中编辑出版《日瓦格诗选》的那个人,算个小职员吧。这样的一个人,阿赫玛托娃不会注意,曼德尔斯塔姆不会注意,所以帕斯捷尔纳克不仅是诗人,还是小说家。
如果有机会可以扮演一个文学人物,您想演谁?
《花腔》里的葛任,他至今仍是理想人物;还有一个就是应物兄,他是现实中的人物。
您最喜欢哪一类文学?
我不大喜欢用这个“最”字,因为它是排他性的。眼下比较喜欢的是带有反思性特征的文学。
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趣味?
喜欢修剪果树。一剪在手,忍不住要剪掉一截树枝。
哪一本书对您的影响最大?或者曾激发自己的写作欲望?
《格列弗游记》,我早年很喜欢。三十年前,《日瓦戈医生》曾深深地激发起我写作的愿望。
您有什么样的阅读习惯?会记笔记吗?快读是慢读?
喜欢反复翻阅同一本书,也会做些笔记。通常读得很慢。
您最理想的阅读体验是怎样的?
在阅读中慢慢进入睡眠,在梦中你竟然会替作者修改文章。不瞒你说,我多次在梦中替一些大人物修改文章,包括托尔斯泰。
您最期待有人完成的书是哪一本?
《红楼梦》和《城堡》。
哪些书对您的思维影响最深?
影响比较深的是《日瓦戈医生》《当我弥留之际》和博尔赫斯的一些短篇作品。
让您感动落泪的书是什么?或开怀大笑或怒火中烧的书有吗?
我读书,很少落泪。真正的好书,是很少让人落泪的,真正的好书常常让人沉默无语。
书架上最终留下来的是什么书?您会怎么处理自己的书?
我经常捐书。
您常常重温读过的书吗?反复重读的书有哪些?
经常重温。反复重读的,文学作品方面,都是些公认的名著,每个人都知道的。
在您读过的作品中,有发现被严重忽视或低估的吗?
史铁生被严重低估了。非常不幸的是,他几乎被当成一个励志性作家了。
您现在还买书吗?如果买,在哪里买,买什么样的书?
经常买书,在实体书店买和网购,大概3:7。大多是人文社科方面的书。
您童年时代最喜欢的书有哪些?有特别喜爱的人物或主角吗?有童年偶像吗?
小时候最喜欢的是《西游记》和《林海雪原》《红岩》。童年偶像是个已经忘掉名字的画家,是给戏班子画布景的,也出演一些次要的角色,比如《杜鹃山》里的温其久。
哪一本书您希望所有孩子都能读到?您最希望自己儿子读的书有哪些?为什么?
泰戈尔的诗集。我儿子刚上初中,我只能说,我很不喜欢他翻来覆去读什么《哈利·波特》。
您会为学生推荐书吗?觉得最有用的书是哪一本?
以前教书的时候,如果他们要求,我会列个书单。现在,偶尔也应邀推荐一些书。我觉得,如果想学习写小说的话,新批评派学者布鲁克斯和沃伦共同编著的《小说鉴赏》,应该读一些,里面讲了些基本的写作技术。
您最近一次送朋友作为礼物的书是什么?送给了谁?如果送书给低年级的孩子,您会有什么建议?
最近作为礼物送给朋友的,都是《应物兄》。有些朋友的孩子也会向我要书,我总是说,长大了再看。
您最崇拜的作家是谁?
现在真的没有最崇拜的作家。
在创作小说过程中最享受的是什么,最困难的呢?
如果你认为你写得很准确,你会感到满足。
在您所有作品中,最钟爱的是哪一本,有没有最不喜欢的?
有几篇作品,我是喜欢的。早年有几篇小说,我现在不大愿意提起,也很少收到集子里。
什么书是您一直想读却还没开始的?
没有。只是有些书,没有读完,比如《追忆逝水年华》。
对您来说,写作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能够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您收到过最难忘的读者来信是什么?
很多。有一个读者,把《花腔》里葛任走过的地方走了一遍,然后写信告诉我,有几地名写错了。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他,那几个地名是我虚构的。
如果要在您的小说中选一本改编成电影,你会选哪一本?
《应物兄》,如果有好的导演,它会是一部新的类型的影视剧。
(主持人:伊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