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谈枕边书2
李佩甫谈枕边书
您的床头柜上放着什么书?
对于我来说,阅读和写作都已经成了一种生活习惯。所以,每个不同的时期,床头上放的书是不同的。
有时候枕边会是一本《圣经》,那也是睡不着觉的时候翻一翻而已。翻了,就觉得这不像是人写的。比如:主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这是人话么?
有时候,会是《百年孤独》。那是八十年代。读了,很吃惊。小说竟可以这样写?
有时候,会是《尤里西斯》。也是在八十年代。读不下去,就翻一翻。很吃惊。这位名叫乔伊斯的作家读了多少书啊?
有时候,会是西蒙的《弗兰德公路》。他的小说诗画结合,能把奔跑中一匹马的毛色写得那么逼真。吃惊。
有时候,会是尼克松的《六次危机》。翻翻。就觉得在美国当总统,也不容易。
有时候,会是《万历十五年》。它让我有了读史的兴趣。
有时候,会是《五灯会元》。也只是翻一翻。
……
您喜欢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读书?
大多时候,我喜欢夜里读书。并且是躺在床上。有那么一段时间,睡不着觉的时候,我是用阅读来催眠的。
让您感到“真正了不起”的是哪本书?
说不清楚。也许很多。对于中华民族来说,孔子,老子,庄子的著作,都是了不起的。尤其是,一旦社会稍稍安定的时候,儒家文化的大旗就会被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重新举起。这是对中华民族浸润最深的文化。对于百姓来说,它是一个民族的文化符号,也是一种秩序。统治者和百姓都需要这种秩序。儒家文化虽有糟粕,但底版是好的,它有五个字:仁、义、礼、智、信。它是中华民族得以生生不息的根基。老子的《道德经》是需要一代一代人一次次重新解读的著作。庄子的《逍遥游》当是人类想像力的极致。
您最喜欢哪一类文学类型?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趣味?
有相当的思想含量,文学语言独一无二,想像力非凡的文学作品。
哪一本书对你的影响最大?哪一本书曾激发你的写作欲望?
很难说。大概每个阶段都有自己喜欢的作品。少年时期,我曾经翻烂过一本书(那是没别的好书看的时候)。这本书是陈望道先生的《修辞学发凡》。
您有什么样的阅读习惯?会记笔记吗?喜欢快是慢读?
我一直是泛读。凭兴趣阅读。年轻时读得很快,看下去就看,看不下去就撂下了。少年时期,会记笔记。以后就不大记了。
最理想的阅读体验是怎样的?
夜静的时候。或下雪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床上读,很享受。
书架上最终留下来的是什么书?您会怎么处理自己的书?扔掉,卖掉,出借还是捐赠?
有了书房后,大多都留下了。
你常常重温读过的书吗?反复重读的书有哪些?
早年,是《毛主席语录》。后来,是古典类的书。比如《二十四史》,也是需要的时候,翻一翻。
您童年时代最喜欢的书有哪些?有特别喜爱的人物或主角吗?你的童年偶像是?
我儿时最早读的一本书是《小布头奇遇记》。最喜欢的一本书是《新同桌》。偶像是:雷锋。
小时候最喜爱哪本书?
不是哪一本,应该说是能找到的“俄罗斯文学”。
哪一本书您希望所有孩子都能读到?
富有想像力的童话故事。
您读这本书的时候多大,它改变了什么?
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童年里(大约十岁左右),它让我有了认识苦难的能力。
最近一次送朋友作为礼物的书是什么?
本人的《生命册》。
您在讲座或交流过程中最喜欢使用的书是哪一本?
《西游记》《三国演义》《红楼梦》。
在创作小说过程中最享受的是什么,最困难的呢?
在写作过程中,找到了一个最准确的表达方式;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好的细节。会特别快乐。最困难是找不到时。
在您所有作品中,最钟爱的是哪一本?
《生命册》。
您读过的最好的爱情故事是什么?
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
有没有最喜欢的音乐作品?
喜欢日本喜多郎的《丝绸之路》。早年喜欢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等。
对您来说,写作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认识生活。认识自己。
收到过最难忘的读者来信是什么?
指出作品不足的来信。
如果要从您的小说中选一本改编成电影,会选哪一本?
《平原客》。
所有您见过的作家中,对谁的印象最为深刻?
我曾为中国作家代表团的一员访问过俄罗斯。当时,做为代表团长的张锲先生是中国作协的副主席,同行的还有凌力先生和刘宪平先生。当我们在莫斯科会见苏联时期最著名的作家艾特玛托夫(他的代表作品《一日长于百年》《断头台》等。此人曾获过苏联国家奖金,在中国影响巨大。他也是戈尔巴乔夫时期前苏联十六位总统委员会成员之一)时,张锲先生曾代表中国作协邀请艾特玛托夫访华。这位前苏联著名作家的回答是:没有钱。
(中华读书报记者/舒晋瑜)
阿来谈枕边书
您最近读什么书?
最近一段时间学习语言,古典诗词读得比较多,比如说,老版本的《曹操诗选》,施蛰存的《唐诗百话》。施蛰存既是作家,又是学者,不光是擅长理论,而且有丰富的写作经验和写作技巧,做唐诗研究很出色,讲诗词赏析有严谨的考证,有微妙深刻的解析。
读《曹操诗选》,您有什么发现?
越读越觉得他了不起,越痛恨《三国演义》对他的歪曲。在三国时代,曹操靠他的力量收拾了天下乱局,他本身是大军事家,在我心目中是大文学家。他的诗是那个时代最好的诗,没有人超过他。他是有人文情怀的人,他能充分感受人的宿命感,人的孤独感。“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他是在秋天的意义上领会生命短促。他也在《蒿里行》中写战争对人的迫害,认为只有用战争才能结束这种局面。他的诗歌也有顽强的生命力,“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活脱丰富多面的一个伟大的人。我读他的全部诗歌。不光是读,回到历史文本,读《三国志》,看他做了什么。我发现很多时候他的言行是一致的,他的大方向是为了天下苍生。
您强调读“全部诗歌”?
我酷爱中国诗歌,从《诗经》《楚辞》,李白杜甫苏东坡……一本本读下来,而且读的是全集,这样知识不庞杂,而且系统。
您怎么看待阅读?枕边书是什么?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两件事,一是读书一是写作。不能一天没书。枕边书就希望短一点,轻松一点,读一点《佛经》《圣经》《古兰经》。很早就读,反复读。我不是宗教信徒,读是因为这些文本有吸引力。我们很多人对自己写的东西是怀疑的,他们是带着巨大的坚信,文字朴素,但是很坚定,很有感染力。
有没有让您感到了不起的书?
我不觉得世界上有特别了不起的书。当我们认为一个东西了不起,就意味着某种程度上有膜拜的心理,不能企及。如果文学创作产生这种情形,认为永不能抵达,早就对写作失去信心了——各有各的好,没有哪本书是特别了不起的。
有什么书曾激发您的写作欲望吗?
经典作品可能对你来说新鲜、刺激,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文化和地域,作家的生活和经验是永远隔着的。你要想为什么这么写。他要处理他的经验、他的欲望、他的生活,我们不可能用他们的调子和方法处理我们的文学作品,可能也有新鲜感,最后还是隔。我们不能只是模仿,要非常圆熟地转化为自己的东西。
您的知识面很广,几乎称得上植物学家。您的书架上都有什么书?
我们的知识应该更丰富,不光只限于文学,要有历史学的、甚至科学的、以及最基本的奠定这些学科的基础的书。书架上也要留外国小说,至少两百本左右。
在您所有作品中,最钟爱的是哪一本?
我认真对待每一本书,都下了气力。《尘埃落定》《瞻对》《机村史诗》……每本书都是有前进的,只不过是当时的社会风气、审美趣味会决定一本书在社会上的营销和影响。
如果要在您的小说中选一本改编成电影,你会选哪一本?
《云中记》。我觉得它具备成为好电影的条件。但是我不觉得今天的中国电影界会重视。
《云中记》出版后获得很多大奖。
也算是好的回报。读者还是对高质量的东西有期待。我们总是一段时间有一段审美的风尚,恰好碰到潮头,就得到了一些鼓励,像《尘埃落定》。有些作品不在那个点儿上,错过也就错过了。
《攀登者》被改编成电影,您看了吗?之前被改编成影视剧的作品您会关注吗?
一般不看。自己写的作品一旦完成,就告别了。还有新的东西等着,如果老回到规定情景中,原来的气息就太多了。这恰恰是下一本书要摆脱的。每次写作必须是新的气息。每本书写完后我都要求自己必须赶紧从气息场域走出来。
如果您有机会见到心仪的作家,想和他对话吗?
作家的对话都在书里。最近我在读《巴黎评论》,采访者和作家交流都很深入,采访的人都很专业。作家最主要、最核心的内容作品里都有,就看你读作品时能否读出来。
对于作家这个职业,更多的是从作品中阅读作家。语言建构艺术,是一个词一个词连接在一起时发生的过程。这个过程,只有面对完整的作品,才能了然于心。
为什么选择写作?对作家来说难度有哪些?
如果我要从事别的工作,从政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话语系统,从事技术工作也会有一个套路。选择文学,不伤害我的自尊,这是可以靠个人能力达到的。我的写作也经常要处理敏感题材,尤其民族关系的《瞻对》,《机村史诗》也是。但对于作家来说,不应自我设置边界,要写什么,不能事先推测“不可以这么写”。
您童年时代最喜欢的书有哪些?
小时候没看过书。唯一能看的就是《人民日报》,而且到达我们那个地方的,经常不是当天的报纸。1977年恢复高考之后回到学校,正好很多书解禁。读的书有两种,一种是经典作品,像托尔斯泰的以批判现实主义为主的作品;一种就是中国古典文学。最终是要用中文——我不喜欢“汉语”这个词,我们最初写作是依从这种文字,最终是观念,然后是回到中文,解决表达问题。
那时候书少,有什么读什么,一是当代文学,一是西方文学。我更信任经典。我不喜欢某些伤痕文学、知青文学,总说农村很苦,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并没有对中国更广泛的底层社会和乡村农民产生真正的理解和同情。农民吃的苦其实更多。读托尔斯泰的《复活》,会发现更具有人道主义,贵族青年聂赫留道夫有机会接触社会底层时,能对底层有全面的了解,变成自己的精神洗礼。作家的胸襟和视野狭窄还是宽广,高下立见。我想更多地去读一点能够更全面理解社会的作品。读中国古典文学,是希望自己的语言能够保持雅正的传统。
您对儿子童年时候的阅读会给予指导吗?
我不太管。我把他放在我们家的小书香社会——任何房间都有书,好书。随时随地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今天的阅读出现的问题是,很多成年人不读书,自己干庸俗的事情,强迫下一代读书。我们老指点孩子干什么,这个推荐那个推荐,最后终于把孩子搞烦了。阅读不在于有什么书单,在于家庭是不是有书香。我反对开书单。书是解决自己的问题,而且选书和自己的心境有关。
阅读会使孩子在同时代人中具有更好的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一是可以增加对社会的理解,二是有效地和社会进行沟通,有比较好的口头表达能力和书面表达能力。写文章不是特殊行业,工程师也要表达自己的构想吧,得会说话,会书写,尤其是应用性书写。会说话会表达自然也会思考,复杂的思考也是凭借语言的基础。
张抗抗谈枕边书
您的枕边书有哪些?会经常变化吗?
张抗抗:我的枕边书是经常变化的。尽管有一些经典书,隔几年会重温重读,但不意味着放在枕边天天读。长年累月读同一本书,那就变成“一个人的圣经”了。我的床头总是堆着一摞当代文学杂志,《收获》《花城》《当代》《作家》《江南》《中华文学选刊》《随笔》《读书》等。其中大多是杂志社赠阅的,不浏览一遍感觉对不住人家的好意和同行的辛苦劳作。
这些书为什么会成为您的枕边书?
张抗抗:你既然问的是“枕边书”,我的实事求是的回答是这样的:枕边书应该是轻便的、易读的,而不是躺在床上看一会儿胳膊就抬不起来的那种厚重的大书。我读梁晓声的《人世间》、李洱的《应物兄》,安排了专门的时间“端坐”着看,那么厚的书,不可能躺在床上看吧?所以我总是把薄一些的好书,专门留起来晚上临睡前读。除去浏览杂志的时间,还会看一些较薄的中长篇单行本,比如《好人难寻》《温柔之乡》《远山淡影》《单筒望远镜》《考工记》,都是小巧的、方便阅读的书。但是就算床头永远在“开流水席”,一年下来也只能读上十几本。
能否具体谈谈,您眼下读的枕边书的感受?
张抗抗:最近刚刚读完《作家》杂志去年一年连载的胡冬林的随笔《山林笔记》,你看他写长白山里的那些植物和动物,一草一木、一鸟一花,那么生动细微纯净真实。他对长白山充满了感情,我从他写山林的文字中,看见不到任何功利的欲求,比如版税和获奖。他和大自然的亲密关系,就是他人生的精神追求和生存方式。可惜这个长白山下的“瓦尔登湖”,随着胡东林的突然离世而终结,他那孩童一般干净美好的文字,也许从此绝版。《作家》杂志为连载他的长篇随笔,每一期都配发了作家好友记述、追忆他的文章,使他变得越发真实亲切,编辑可谓用心用情之深。我说这些的意思是,枕边书不一定是经典作品,也可能会偶然发现一些极易被我们忽略的好作品。
这些枕边书,给您带来什么?
张抗抗:轻阅读的愉悦、美感、惊喜,是一天即将结束前的最后享受。比如安忆的《考工记》,老宅之美和人物命运的巧妙融合,犹如古建筑木梁卯榫的完美契合。
哪一本书对您有较大影响?有什么书曾激发您的写作欲望吗?
张抗抗:各个年龄段(童年、少年、青年、老年)所受的影响是不一样的。童年喜欢安徒生、格林童话、少年喜欢《鲁滨逊漂流记》,青年喜欢《牛虻》,中年喜欢《九三年》《日瓦戈医生》,到了老年,越来越喜爱、钦佩茨威格的作品。前几年读了加拿大女作家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她对极权文化冷峻犀利的揭示、不动声色的批判,读完后多日无法平静。我欣赏那些有思想、有力度、有新鲜感、有创造性的作品,比如残雪和阎连科。而不是那类看起来写作技巧完美、中规中矩、但思想平庸没有新东西的作品。任何一部书都有可能激起我的写作欲望。那些写得不太好的书,激起我写作欲望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能够写得比他好。优秀的书,激起我写作欲望的是:我怎样才能写得像他那么好。
您会记笔记吗?喜欢快读还是慢读?
张抗抗:没有什么特别的习惯,但由于我读书通常较慢,性子又急,有时候会颠倒顺序从后面往前读。还经常要反复回头去看前面的段落,所以读书量始终不大。年轻时读书很多是借来的,必须做笔记。后来都是自己买的书,可以在书里夹纸条划道道了,一本书看完,顶上露出一层小条子的头。所以做笔记越来越少了。
您最理想的阅读体验是怎样的?
张抗抗:任何时间地点,包括出差的旅途中,只要有空闲都可以读书。最喜欢当然是在自家书房里读书,可以静心读那些厚重的书,还可以划道、做记号什么的。比如宗璞先生的《北归记》。最理想的阅读体验是:这是一本我自己选择的、喜欢的、想读的书,而不是应出版社或朋友约请的“友情阅读”。最理想的阅读状态是:有很多空闲时间,面前放一堆初选出来的书,随意地、从容地一本本挑着读。一杯清茶或咖啡,读一会儿发一会儿呆,沉思或遐想。不需要惦记回答你这样的记者提问和采访,没有编辑催稿。可惜,这样的情形从来没有出现过。
您读过最有意思的书是哪一本?
张抗抗:没有“最”,只有“非常”。中外、古今都有,不可能是一部两部,而是很多很多的“高山仰止”。比如《诗经》的那种意境、唯美、天然;《山海经》那种浪漫恣意的想象力和魔力,都是极有意思的。很多年前读过一本薄薄的小书《众神之车》,讲人类与外星智能生命和星外文明的关系,还有一本书探索香巴拉文化,也就是香格里拉背后隐秘的神性,都是我读过的非常“有意思”的书。我喜欢那些带有神秘、玄妙色彩,探寻宇宙奥秘的书。
哪些书对您的思维影响最深?
张抗抗:佛陀、老庄、尼采、佛洛伊德的哲学著述。《九三年》《日瓦戈医生》《局外人》《一九八四》等文学作品。
书架上最终留下来的是什么书?您会怎么处理自己的书?
张抗抗:我每隔一段时间会下决心处理书,但总是收效甚微。因为每一本书都有它存在的理由,扔掉卖掉都舍不得,它们来到我的书房,是一种缘分。即便是不熟悉的作者给我的赠书,我虽然没有时间看,但最后还是留下了,因为心里有一种对书籍的敬畏之心。图书捐赠是经常的,比如乡村和社区图书馆。
哪一本书是您以为自己会喜欢其实不然的?有没有读过名不符实读后大失所望的书?
张抗抗:前几年作家乔纳森·弗兰岑的长篇小说《自由》,最初是因为书名吸引了我。那么厚一本,买来下决心啃。但却没有读完,实在读不下去,它不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结构松散,语言啰嗦,人物无趣,大失所望。如果写书人要表现的内容不是我关心的东西,那本书就没有太多阅读价值。我通常只读自己感兴趣的书。
在您读过的作品中,有发现被严重忽视或低估的吗?
张抗抗:当然有。比如中国古代战国时期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杨朱。他主张“贵己”“重生”“人人不损一毫”的思想,是道家杨朱学派的创始人。他的见解散见于《列子·杨朱篇》《庄子》《孟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在战国时期,有“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的现象”,可见其学说影响之大。但他一直遭到儒家的压制,在我们以往的教科书中,把杨朱思想歪曲为“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的个人主义学说。其实杨子是中国古代思想家中,力主个人权利的了不起的第一人。
(主持人:宋庄)
莫砺锋谈枕边书
您的床头柜上放着什么书?
通常只放一本,经常会换,目前放着朱刚的《苏轼十讲》,是作者最近寄赠的,刚读到一半。前几天还在重读那本写“埃博拉的故事”的《血疫》,读到最后一句:“它还会回来的。”觉得心惊肉跳,便插回书架去了。
您喜欢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读书?
时间主要是白天。年轻时晚上也读书,但从不熬夜,即使在攻博时也是如此。现在晚上主要是看报纸或电视,临睡前才读几页书。以前读书常到图书馆去,后来年纪大了,家中藏书也多了一些,通常都在家里读。家中有一间书房,凡是与学术有关的书都在那里正襟危坐地读。如果在客厅的沙发上作“葛优躺”,则多半是读闲书。在餐室里独酌时常常左手持一册诗词选本,右手轮流拿筷子与酒杯。我酒量不大,不敢像苏舜钦读《汉书》那样动辄“浮一大白”,但读到好句子时抿一口酒也是别有滋味的。
让您感到“真正了不起”的是哪本书?
是《论语》。因为它最符合卡尔维诺为经典下的两条定义:“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即使我们初读也好像是在重温的书。”
您有什么样的阅读习惯?会记笔记吗?喜欢快读还是慢读?
习惯是避难就易,太艰深的书往往读不到终卷。农村插队时曾啃过苏联科学院编写的《欧洲哲学史》,读得头昏脑胀,勉强读完了,也没记住多少。年轻时经常抄书,因为书都是借来的,限时限刻要归还。曾抄过许国璋等人编的英语教材,整本地抄,也许算不上是笔记吧。现在读专业书时仍会记点简单的笔记,主要是记录重要的材料,偶然也记些零星的心得,为日后写论文或是编讲义做储备。我读闲书非常快,年轻时曾在一夜之间读完司各特的《皇家猎宫》。读古文或诗词就慢得多了,因为需要细细品味。
您最期待有人完成的书是哪一本?
最期待有人续完《红楼梦》。高鹗所续的后四十回也不错,我读“林黛玉焚稿断痴情”和“苦绛珠魂归离恨天”那两回,也很受感动,但又会痴想:要是能发现曹雪芹的原稿,那一定是真正的断肠文字!所以我希望出现一个像曹雪芹一样的天才,写出更理想的《红楼梦》续本。最期待有人来写的书是《中国山川风物四记》,很喜欢美国人艾温·蒂尔的《美国山川风物四记》(TheAmericanSeasons),中国也是地大物博,也是四季分明,不知道中国的博物学家为什么放弃这么好的选题。也许中国压根没有博物学家,更没有擅长文字表达的博物学家,真希望将来能出现一个中国的艾温·蒂尔。
让您感动落泪的书是什么?开怀大笑的书有吗?
让我感动落泪的中国书有“杜诗”和《红楼梦》,外国书有雨果的《悲惨世界》《九三年》,以及狄更斯的《双城记》。让我开怀大笑的中国书有《儒林外史》,外国书有《契诃夫小说集》。文学史上所谓的“讽刺文学”,像中国的《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外国的莫里哀、马克吐温、果戈里等人的作品,都没有让我开怀大笑过。
您最崇拜的作家是谁?
中国古代作家,我崇拜的有很多,最崇拜的是杜甫和苏东坡。我写过《杜甫评传》和《漫话东坡》,目的是向他们致敬。中国现代作家,我崇拜鲁迅。我读过鲁迅的全集,最喜欢的鲁迅作品依次是小说、散文、杂文。我觉得无论思想之深刻,还是文字之老到,鲁迅在现代作家中都是无与伦比的。鲁迅的书值得细读,反复读,因为没有破绽。其他的现当代作家都未达到那样的水平,其作品也就不耐咀嚼。在当代小说中我比较喜欢《平凡的世界》,我访问延安大学时还特地爬上山头去谒路遥墓。书中对孙少安、孙少平等农村青年的描写相当生动,我插队务农时曾见过类似的人物。但我觉得此书仍然不够“写实”,比如穷老汉孙玉厚的三个孩子,分别获得大队书记、县委领导及省委领导的儿女的青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们自身的价值,这种价值观似乎有点问题,距离社会现实也太远。要是读给现实中的孙玉厚听,他一定会说是胡编乱造。试想要是孙老汉还有第四个娃,又该给他安排一个什么级别的亲家呢?
您童年时代最喜欢的书有哪些?有特别喜爱的人物或主角吗?
最初看的都是连环画,开始读“字书”后最喜欢的有《水浒传》《三国演义》《儒林外史》《红楼梦》。那时我住在一个江南小镇上,小镇上的人基本不读外国书,所以我也很少读到外国书。童年时特别喜爱武松,他武艺高强,又快意恩仇。也喜爱诸葛亮,他足智多谋,又鞠躬尽瘁。至于《鲁滨孙飘流记》,则是从高尔基的回忆录中得知其名,当时真是朝思暮想,但一直无缘得见。直到成人后才读到此书,就像“雪夜访戴”一样,读了一遍就“兴尽而返”了。
您和孩子共读的书,有哪些?
我只有一个女儿,我与她共读的书有两本。第一本是德国人卜劳恩的漫画集《父与子》,当时女儿是个小学生,我俩曾多次同看此书,“奇‘图’共欣赏”。我嘲笑她是画中的“子”,她反唇相讥说我就是那个“父”。卜劳恩常在一幅画中对父与子同时予以嘲讽,我俩看得齐声大笑,都认为这幅画是针对对方的,就像唐人王梵志所说的“相笑两不止。”第二本就是前面提到的《美国山川风物四记》。女儿读中学时,每逢寒暑假,我都会从学校图书馆帮她借书。有一年借到这套书,两人都如获至宝。全书四册,我们可以各读一册,边读边交流心得。开学后把书还掉,下一个假期再借来重读。现在我家的藏书中已有这套书,可惜女儿远在大洋彼岸打工,再也无法与我共读了。
在您所有作品中,最钟爱的是哪一本,有没有最不喜欢的?
最钟爱的是《莫砺锋诗话》。2004年我出任南大中文系主任,次年辞职,我是南大中文系历史上任期最短的一个系主任,一共只当了一年零四个月。我缺乏行政才干,又不愿敷衍塞责,当上系主任后顿时陷入繁冗事务的重围之中,心烦虑乱,连早就选定题目的一篇论文也久久未能动笔。烦恼了两个月后,我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既然无法静下心来撰写符合“学术规范”的论著,何不随意写些轻松、散漫的文字?于是我动笔写起“诗话”来。我的“诗话”本是随意所至的杂感,既不需锤炼观点,也不需搜集论据,只管信手写去就行。我得空便写上一段,没空便停下笔来,即使时隔多日中断了先前的思路,也可以随意接续下去,因为它本来就没有中心思想。我在《莫砺锋诗话》的序言中说:“收入本书的四十篇诗话,是我多年来读诗的感想,它们没有什么高深的意思,也没有什么新颖的观点,但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希望它们能在同样爱好读诗的朋友那儿得到共鸣,也希望它们能在暂时还没有这种爱好的读者那儿起到推荐古诗的作用。”《莫砺锋诗话》出版后,我收到许多读者来信,他们认为此书确实起到了推荐古诗的作用,使我深感欣慰。我不喜欢的当然是自己的学术著作,余光中戏称学术著作为“瞎说猪炸”,我的学术著作还算是言必有据的,撰写时十分艰苦,并未“瞎说”,但确实枯燥乏味,写完后却连自己也不想再看一眼,更谈不上喜欢了。
(主持人:伊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