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边城》,为人生掬一捧清泉
黄晗
我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沈从文
俱为女子,我却原本并不喜欢翠翠。
十三、四岁时第一次读《边城》,就不喜欢这个与自己差不多同龄的女子。十五岁时的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触目皆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活脱脱就是一个自然之子,有着原始的善良和纯真的可爱,应惹来无数爱怜。
可那时的我却不喜欢,觉得这个女子的纯真的过了份,这是她保护自己的盾牌,也是尖锐的武器,一次又一次地刺伤了那些深爱她的人。她的不谙世事,她的含蓄懵懂,全变成一条条致命的引线,引向最终的惨烈。记忆里永远挥之不去的只有最后的悲哀结局,如同改编的同名电影里在昏黄温暖的色调下,却隐隐透出烟水空蒙的凄寒。
这是我一直都不懂的故事,也是我一直都不懂的世界。作者笔下的茶峒山城,只是一个湘、川、黔三省交界的边境小城,在故事里却仿佛真正成了一个被时间遗忘的安静角落。在那个风云变幻、改朝换代的时代中,不管别处的人们如何不幸挣扎,生死存亡的恐慌感都似乎永远弥漫不到这里。热闹充满生气的小河街,妇人聚集的吊脚楼,负责摆渡的老船夫,在难却盛情的收下过客的一枚铜板后会转送一大把的烟草叶。在那里就连世俗最为不齿的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她们可以为了生计接待四川商人,也可以把所有的眼泪快乐牢牢地系在归期不定的水手身上,有着古代女子“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的勇气和无悔,“较之讲道德和廉耻的城市中绅士还更可信任”。
这样的水土和民风养育出的翠翠,有我想象中的淳朴,却没有意料内的勇敢。一如她的那段伤痛初恋,在那时的我看来不过是一个简约和克制导致的悲剧。对于这样一个简单的三角故事,作者舍弃了传统的情节要素,没有门第之见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反倒多了民主和放手。可那个女子还是没有把握住自己的幸福,只能回望那一川碧溪,带走自己的爱与希望。
那时的自己,并不理解这样的含蓄,也不喜欢翠翠的纯真善良毫无机心,当这些品质成为一个人性格的全部时,反倒失去了最基本的一点可爱。于是,我离开这个故事,忘记翠翠,忘记湘西清亮的白河,继续经历自己的青春岁月。
时隔两年,因缘际会下我再次翻开《边城》,只因为怀念起湘西瓦蓝的云天。故事里的翠翠在成长,已经走到了自己命运中最为重要的转折点。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固执地等待,等着那个年轻人回来一同去采最喜欢的虎耳草。故事外的我也在长大,走过豆蔻年华,面临着少年人走向成熟的蜕变。而当我怀着这样的心境再次去读这个早已熟悉的故事、读到最后的那一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时,心底的那份惨然和惋惜尚在,却多了几许释然,并不再过多地执着于因那些巧合误会所导致的有情人未成眷属的收场。若说两年前这个故事让我感到的是温暖中透出凄寒,那么两年后我不仅感受到全篇无处不在的寂寞孤独,也更执著于其中几许温暖的色调,依旧昏黄,却足以照亮我的心房。
而两年后的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俱为女子,翠翠却是特别的。她不应仅仅只是爷爷疼爱的对象、男子梦中的理想,也是女孩子心中永难消逝的情结。再读时,我不再指责她的懦弱隐忍,而是喜欢她的活泼率真,也爱她的含蓄。因为这才是每个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心中最纯真的一面,也是最真实的一面。
再品与翠翠有关的章节,我看到了两条线索推动着人物的塑造和情节的发展。最明显的一条自然是三年的端午节,这也是贯穿全文的线索。第一年的端午节由翠翠的回忆带入,与茶峒山城一样,他与傩送的初遇仿佛也是静止于时光中的美好。黄永玉曾以此为题材作过木版画,画中的翠翠只一低首,回眸间却有不胜凉风的娇羞。这样的画面即使只是最简单的白色,也足以在人的心上幻化出万紫千红。即使后来有漫天花雨,在翠翠的印象里也没有那个端午所经历的事甜而美。
第二年的端午节,翠翠和爷爷在顺顺吊脚楼上避雨,那个场景在电影中拍得十分温馨祥和。天保一家送的大白鸭和尖角粽子,船总与爷爷间关于翠翠婚事若有若无的谈论,不仅再次体现了地方人情之美,也为下文情节发展提供了一个小小的契机。而到了第三年的端午,所有事纷踵而来,然后走向最后的终局。这三年的端午节对于翠翠的意义不言而遇,也是她感情最明显的体现地。
不过不同于两年前一直认为的爱情,再读时我却对那两个男子的感情产生了小小的质疑。也许是着墨不多的缘故,天保和傩送的感情仅体现在一次又一次的求婚上。翠翠的纯真美丽,是区别于其他女子的特别,也正是这份特别吸引了他们。可从始至终我都觉得他们只是把翠翠当成一件最美好的东西那样小心翼翼地去追求,可以兄弟相争,可以唱一夜的山歌,可心底其实想要的在这一块纯澈的水晶之外,还是一个节俭持家的女子。但愿这只是我对男子的偏狭。
可是翠翠,在这时却真的初尝到爱情的甜蜜,焕发出少女的光彩。她会在骂人后听到对方名号时“心里又吃惊又害羞”,沉默一个晚上,也会在爷爷提到嫁给天保时又羞又气地掐断话头。而在面对爷爷正式讲起求婚时的心念更是如电般瞬间即是百转千回,她的心会轻轻地跳动,会即使不知所措也装作从容地等待爷爷的决定。而当心上的事落空时,此刻的心理描写犹为精彩:“翠翠弄明白了,人来做媒的是大老!不曾把头抬起,心忡忡的跳着,脸烧得厉害,仍然剥她的豌豆,且随手把空豆荚抛到水中去,望着它们在流水中从从容容的流去,自己也俨然从容了许多。”她的惊愕和极度失望,以及妄图掩饰的心理过程,在看似随意的动作中暴露无遗。
其后面对爷爷的泪水,她的心中又烦又乱,想哭又觉得没有理由哭。就是在这一刻我仿佛明白了过去一直都不理解的事,翠翠并非不愿去大胆争取大胆说出自己的爱情,只是自身少女含蓄的性格,以及对爷爷的顾及使她不知所措,只能以不回应的方式来回应。看似不合情理,却恰恰是人之常情。
而这种人之常情,却恰恰是当年的自己所不懂的。所以很多路必须亲自走过,才能知道坎坷波折,很多故事只有一读再读,才能体会个中情味。当读到另一条暗线时,才蓦地惊觉,翠翠走过的路,难道不就是自己曾感知过的一切。印象中全篇有四次将翠翠与“新娘”二字联系在一起,有年少无知时扮做新娘的懵懂,也有情窦初开后追看花轿的好奇。她会欢喜会红脸,会爱听取茶峒歌声的缠绵,也会为一片云一颗星而孤独凝眸。看到这里,现在的我会抬头微笑,无论上天赋予了女子多少种不同的性格,在此刻的心绪纵横旖旎情思当皆如是。
所以当全篇最后一次在爷爷的葬礼上出现“新嫁娘”这三个字时,才会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哀凉。梦起之处,梦终之时,翠翠就这样以痴痴站立的方式无声地回应了自己年少梦想的如此终结。面对至亲的离去,至爱的离开,此刻的翠翠有前所未有的真实感。若说前面的娇羞含蓄引人憐惜,那么这时她的默然更贴近我的灵魂。
是谁说过,不哭过长夜,不能语人生。我想没有经历过青春的甜酸凉薄,大概也不能懂《边城》。就好像当年老师在课堂上一遍又一遍地强调边城的民风淳朴,边城的珍贵难寻,当时的自己却只是不以为然。作者的语言的确很美,平淡如水却自有芬芳,景物描写引人入胜,但是否就真的是独一无二?现在的我已经不会怀疑。面对尘世间铺天盖地的灰土,面对无处不在的窒息感,不再被小心翼翼保护着的自己,越发怀念起茶峒清澈见底的流水,桃杏花里耀眼的紫花布,温柔的黄昏带着薄薄的凄凉。
那样的世界,在素淡中自有明澈的光辉,质朴中自有蕴藉隽永之致,只能存在于过往,存在于梦中,存在于记忆,一去就永不再得。所以怎能忘记那山,那人,那只黄狗,那个和我一样大的女孩,她的身上有我最想抓住的洁净和自由,她的故乡是我穷尽一生也到达不了的远方。面对似乎再找不回的美好,心如何不念,如何不消瘦?
同样面对找不回的过往,作者选择用笔将其记录下来。对于《边城》这样一个故事我只愿单纯地随心而读,不愿加之以所谓深刻的挖掘的目光。我读到了背后的热情和悲痛,却还是想许给自己一个希望。只是语序的不同,但又未尝不可以是作者留下的慈悲,那个在月下唱歌,把灵魂轻轻浮起来的年轻人,“也许明天回来”。
每个人心里也许都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作者如是,翠翠如是,我也应如是。然后,我们都将余下的岁月留在了等待里,孤寂地等待。但即使等得眼已垂落、耳已闭锁又如何,毕竟似水的流年还在记忆里,曾经的梦想还在心里,闭上双眼往昔的温暖还一息尚存。
既然一切都还在,来过就未曾离开,那么即使心已渐渐消瘦,也没有什么是不可释怀的边城。或许就是当时沈从文先生的生活写照吧,这也是当时农村生活的一个缩影,一份回忆……
【外一篇】
一场文化的重构与出走
羊明泓
时候变了,一切也自然不同了,皇帝也不再坐江山,平常人还消说!
——《边城》
《边城》以一曲哀转的爱情悲曲作结,它承载的不仅仅是一场爱情悲剧,它更展示了在外来文化的冲击下,湘西文化所做出的反抗,坚守与出走。
每一个人物,每一场风景都是一个抽象的文化符号。
《边城》的开头便极力渲染边城的与世隔绝,自然引出对翠翠的描写。“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翠翠的单纯与纯粹由此可见,同时,她也象征着最纯粹的湘西文化。
但她身上却承载着一条外来文化冲击湘西文化的线索——她的父亲是汉族的军官。
随着情节的展开,大老、二老、翠翠三人之间的爱恋关系渐渐浮出水面。我认为三人都是典型的湘西文化代表,但三人在不同的价值观成长环境中拥有了不同的思想特质,让三人之间的关系渐趋复杂。
我们不难发现大老所考虑的更多是家族的兴替,而二老更加地率性自然。因此,翠翠更倾心于二老。
若情节就此发展下去,整本小说就将了然无趣。
碾坊的出现象征着外来文化更大程度上的冲击。碾坊陪嫁于湘西文化的本地承载者而言不仅仅是一场冲击,更是一场价值观的重构。碾坊陪嫁的先例将现代文化中的利益交换的核心理念输入湘西,这个核心理念在人们心中开始发酵。
从祖父的表现来看,他在经历女儿的悲剧后,对外来文化的不确定性感到恐惧,他希望自己的孙女不再重蹈覆辙,希望她能够寻找一个足够稳定的伴侣。从某种程度上看,追求稳定的物质生活的种子已开始慢慢在祖父的心中的发酵,并对最终的悲剧有不可忽视的推动作用。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内心的最深处仍然装着湘西文化最纯朴的本质。
碾坊的到来是不可避免的事,湘西文化在利益文化的冲击下也会渐渐褪色。当翠翠在听闻碾坊陪嫁的主角是二老时,觉得“碾坊陪嫁好稀奇”,心中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慌乱,而祖父却是十分的羡慕。翠翠的慌乱是湘西文化在初遇外来文化时的表现,但有些湘西人选择去认同新的游戏规则,例如祖父。
祖孙二人的价值观道路渐渐相离,祖父想要的是稳定与利益,翠翠想要的是率性与自然。悲剧的导火索已在此时埋下。
“有人羡慕二老得到碾坊,也有人羡慕碾坊得到二老。”在看完龙舟竞渡后的归程中,祖父如是说。这一句话非常巧妙地展示了湘西文化与利益文化之间的基础价值观念矛盾,也为矛盾的进一步激化拉开了序幕。
随着船总顺顺请来媒人为大老做媒,翠翠与祖父都陷入了矛盾泥潭。大老是得到祖父肯定的对象也是符合外来文化价值观的对象,而二老则代表着湘西文化价值观的选择。
祖父尊重翠翠的选择,而翠翠也不敢正面反對祖父的选择,她“不作声,心中只想哭,可是也无理由哭”。从中我们不难看出,湘西文化与外来文化是难以进行融合的,因为它们之间缺少一座以共同价值观为依托的精神桥梁。
祖父渐渐明白了翠翠的选择,虽然他尊重这个选择,但他又极力想让翠翠改变选择,两人之间的拉锯战渐渐进入僵局,而大老的信心在看清自己与二老之间的差距后消失殆尽,在郁闷中不慎溺水而亡。
二老在大老的去世后,也渐渐看清在自己与翠翠的爱情间有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祖父的重构价值观。
二老选择了离去,选择了不再面对,或许他已意识到湘西已不再是湘西,但翠翠还是那个翠翠,但彼此的距离此生都无法缩短。
老船夫走了,白塔塌了,湘西文化的白塔也倒了,在那个雨夜,在那个奔腾年代,一个小村庄丢下了自然,选择了利益。
我希望二老不再回来,毕竟湘西不再;但我又希望二老回来,或许“明天”,现代文化会有一次觉醒,会有一次人性的突破。
有人选择坚守,比如翠翠,比如沈从文。有人选择出走,比如二老。有人走向消亡,比如大老。
而我所担心的是,所谓的现实社会,或许是一个不可逆转的退化行为。
一场文化的重构,往往是因为文化的承载者难以将自己的文化作为基础参照,我们常常将他国的文化作为评判自身文化的标准,这是本末倒置,这是一场内部的重构和自噬。
在外来文化的冲击中,如何激流勇进,逆水行舟,坚定前行是每一个中国人必须思考的问题。而摆正中华文化的评价地位更是在接受西方文化时的前提。
我想这也是沈从文在面对湘西变化时的一些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