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闲与帮忙
易中天
【导读:必须有帮闲之志,又有帮闲之才,这才是真正的帮闲”(《且介亭杂文二集·从帮忙到扯淡》),否则便不过是扯淡……】
帮闲的职业,历来不大被人看得起。皇上把他们“俳优畜之”,达官们对其也往往只有表面上的客气,因此有抱负或有骨气的文人便往往不屑为之。比如司马相如,就常常装病,不到武帝面前去献殷勤,一心要做“封禅”的大文章。又比如李白,听说玄宗召他,以为会委以重任,高兴得“仰天大笑出门去”,声称“我辈岂是蓬蒿人”。
到了长安,才发现不过是做“文学弄臣”,写些“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小曲,便气得在街上喝得烂醉,“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最后終于挂冠而去。其实依我看,这两位也用不着这么恼火,因为实在看不出他们有什么政治才能。太有艺术家气质的人,其实不宜持政,因为他们只会“乱政”。试看会作诗的李煜、会画画的赵佶等人,哪一个不是把国家搞得一塌糊涂?让他们帮闲,倒真是“知人善任”。
何况帮闲也不容易。鲁迅先生说过,“必须有帮闲之志,又有帮闲之才,这才是真正的帮闲”(《且介亭杂文二集·从帮忙到扯淡》),否则便不过是扯淡。所谓“真正的帮闲”,第一要“会说”,也就是要有好的口才,能够举重若轻,挥洒自如,风趣幽默,引人入胜,相当于“口头文学家”。
第二要“能讲”,见多识广,知今鉴古,无论什么话题,都能接上茬,对上口,说出名堂来。这就要肚子里有货,至少是半个“学问家”。第三要“善道”,也就是要知道哪些话该讲,哪些话不该讲,无论讲什么,都只会让人高兴,不会让人反感。这就简直要有点“政治家”的天赋了。
说好闲话已属不易,而要做到“微言大义”,起到“振危释惫”的作用,就更不容易。不但要为人正直,还要有过人的机智。历史上还真有这样的人,比如战国时的淳于髡和春秋时的优孟。其中最优秀的,首推秦国的优旃。“优”即“倡优”,是以乐舞戏谑为业的艺人。优旃是个侏儒,矮小丑陋,大约是滑稽演员这一类的人物,“善为笑言”,却“合于大道”。
秦始皇曾想建一个大猎场,东至函谷关(今河南省灵宝市西南),西至雍(今陕西省凤翔县南)、陈仓(今陕西省宝鸡市东)。优旃听了后便说,好得很,好得很!再多养些野兽在里面,敌寇从东方来,只要命令麋鹿去抵抗他们就行了。秦始皇一听,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秦二世当了皇帝,又异想天开地要用漆来涂饰城墙,优旃一听又说,好得很,好得很!漆涂过的城墙,又漂亮,又阔气,还滑溜溜的,敌人来了爬也爬不上去。只是涂漆倒也容易,但要找一间大房,把漆过的城墙放进去阴干,就有点困难了。于是秦二世一笑了之。这可真是片言谈笑之间,便否决了一项于国于民有百弊而无一利的议案,实在应该说绝非“帮闲”,而是“帮忙”。
清客之中,也不乏能帮忙者。汉武帝(一说汉宣帝)时北海太守某公(一说名龚遂)的清客王先生就是。当时,皇上召见太守,王先生便对太守说:“如果皇上问明公,‘何以治北海,令无盗贼,明公打算怎样回答呢?”太守说:“我回答‘选择贤良的人,任其尽展所长,赏拔超异寻常的人,处罚不图上进的人。”王先生说:“这就是自吹自擂,自夸功劳了。请明公这样回答:‘非臣之力,尽陛下神灵威武所变化也。”北海太守见了皇上,当真如此对答。皇上一听,果然“龙心大悦”,提拔北海太守为掌管上林苑的水衡都尉,令王先生做他的副手(水衡丞)。王某的话算不上正义,但也是“帮忙”,不是“帮闲”。
可见“闲话不闲”。闲话讲得好,便是“帮忙”;讲得不好,便是“扯淡”。帮忙与扯淡之别,全在内容,不在形式。所以,历史上的政治家、外交家虽不是“职业闲话家”,却也大都会讲几句闲话,多少有一点讲闲话所必需的文思、口才和应变能力。因为中国传统的政治和外交,往往有宴会。宴会是轻松友好的形式,不能“打官腔”,只能“说闲话”。即便发生冲突,也只能用闲话来还击和化解。
三国时,有一次西蜀的使节张奉在孙权举行的宴会上出言不逊,东吴方面十分恼火,又不便发作,于是东吴方面的薛综便走过去向张奉敬酒,并十分随意地问他:“先生知道什么是‘蜀吗?‘有犬为独,无犬为蜀,横目苟身,虫入其腹。”张奉不高兴地反问:“先生难道不能说说什么叫‘吴吗?”薛综应声道:“无口为天,有口为吴,君临万邦,天子之都。”于是众座皆笑,张奉无言以对,只好认输。可见所谓“折冲樽俎”,其实是离不开闲话的。
【外一篇】
对文明的怀想
〔葡萄牙〕费尔南多·佩索阿
一只萤火虫忽明忽暗地飞着。在我周围,黑暗的郊野沉入无尽的死寂中,几乎透着一种令人愉悦的气息。这一切的宁静令人痛苦和压抑。一种无形的单调使我感到窒息。
我很少去乡下,几乎没在那里待过一整天或过夜。然而,由于我无法拒绝那个朋友的邀请(我现在住在他家里),今天我来到这里,感到十分困窘,像一个害羞的人去参加一次盛大的宴会。我来了之后,心情很好,享受着清新的空气和开阔的风景,午餐和晚餐都吃得很好。此时夜已深,我待在没有开灯的房间,周围那些令人捉摸不定的事物使我的内心充满不安。
我的卧室窗户正对着一片无边无际的田野,对着一片广袤而朦胧的繁星之夜,在那里,我听不见微风,只能感觉得到。坐在窗前,我带着感觉去凝视外界宇宙生活的虚无。此时此刻,一种令人不安的和谐,从窗外看不见的万物向白色窗台上有些粗糙的木框延伸,我的左手侧靠在那里,它的旧油漆已有些脱落。
我曾多少次满含渴望地想象这样的宁静,而此时,如果我可以轻而易举却不失优雅地逃走,我一定会逃走的!在家里,在那些高楼大厦和狭窄的街道之间,我曾多少次假想宁静、散文和明确的现实应该在这些自然事物之间,而不是在那里——在那个地方,文明的桌布使我们忘记它覆盖的那些已被油漆刷过的松木。此时此地,感受着健康和美好的一天过后的疲惫,我却不安起来,我感到困惑,竟有些想家了。
我不知道,通过文明,是只有我,还是所有人都会获得新生。但对我而言,或许对其他像我一样的人而言,人造物似乎变成了自然物,而自然物此时却变得奇怪起来。更确切地说,并非人造物变成了自然物。简单说来,是自然物发生了改变。
我对人造物毫无兴趣,它们并不吸引我。我热爱塔古斯河,因为河的沿岸是这座伟大的城市。天空使我快乐,因为我能从闹市街道的四樓窗户里看到它。比起从格拉萨或圣·佩德罗·德·阿尔坎塔拉看到的这座宁静的月光之城,任何自然或乡村风光都黯然失色。对我来说,阳光下的里斯本陆离斑驳,比任何鲜花都好看。
只有穿上文明衣装的人,才会欣赏裸体的美丽。对于感官感受,节制很重要,就像对于电流,电阻很重要。
使用人造物是人们享受自然物的最佳办法。在这片旷野里,无论我享受着什么,我享受是因为我并不在这里生活。从未被约束过的人不知道什么是自由。
文明的本质是一种教育。人造物是鉴赏自然物的途径。然而,我们应当永远不要将人造物看作自然物。
自然物和人造物之间的和谐构成了高等人类灵魂的自然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