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一把虎耳草,等一个忘归人
高千惠
【导读:一个文明是随风而飘的,最终是要飘散的;一个人的命运是随风而飘的,最终也会飘散】
“清澈灵动,厚重哀伤,带着中国写意画的味道。”这大概是我在高一上学期初遇《边城》时的感受。只是当时只懂其意境,却未明其深意。而今再读,看到那一山一水一花一草,忽然就懂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泥墙黑瓦,桃花佳酿,白河如画,质朴纯真令人倾心。翠翠便如这山水,“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故天真活泼,处处俨然一只小兽物。”清丽的山水将养着善良的人们,任谁也不会相信这样的世外桃源会发生悲剧。可是又确确实实,悲剧在平淡中开始,又在平淡中退场。
那年端午,在那豆绿色的河水边,翠翠心中已种下了虎耳草的种子。单纯的湘西苗族姑娘不懂男女之情,只是在听到女儿家出嫁的事情时会羞涩,听到二老傩送的名字心里便悸动。少女的小心思就如虎耳草的种子般埋在心中。
那个唱着让她灵魂浮起来的歌的人,第一次让翠翠在梦中摘了一把虎耳草。虎耳草在翠翠心里发芽了,其实翠翠在心里已经承认了自己对傩送的爱慕。但此时翠翠对唱歌之人的不知,爷爷的隐瞒与误会,傩送的内敛,或是已经暗示这段感情注定是悲剧了。可是山中之人不懂,只是含蓄内敛地深藏着自己难抑的感情,却从不说出口。
这是古朴文化与生俱来的含蓄,可是这样的含蓄却让三人之间的感情更加模糊不清。当爷爷暗示翠翠是二老每天为她唱歌时,翠翠害羞逃避。但当爷爷将二老唱那歌与睡梦中的翠翠听时,翠翠朦胧之中说:“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爷爷这时才明白,翠翠一直心属傩送。
偏偏造化弄人,这时大老为了成全弟弟离开了这里,结果溺水而亡。翠翠解开了对唱歌之人的误会,二老却又误以为大老的死是爷爷分派。虽然一直态度不明的爷爷都主动与二老提及翠翠做梦一事,可误会却是解不开了,他误会了爷爷想要翠翠幸福的心,也误会了翠翠害羞内敛的少女的爱慕。可此时翠翠心中的虎耳草早已成为真正的虎耳草,装鞭笋的箩筐里几乎全是虎耳草,翠翠两颊绯红。
多么令人扼腕!每每看到此处我都会去设想,如果时间可以交错那么一点,结果是不是就不一样?二老与翠翠是不是就会幸福美满?可很显然不是。我们都明白,三个人之间感情最终总有一人要受到伤害,何况这两人是亲兄弟。大老不离开二老与翠翠便不会在一起,而大老离开后意外身亡却让两人之间始终有隔膜而无法坦荡地在一起。生死成了二人最大的考验,偏偏在这時候,爷爷也撒手人寰。
那么,到底为什么,如此善良纯真的人们,会发生这样的悲剧?沈从文先生自评道:“一切充满了善,充满了希望,然而正因为不凑巧,朴素的善良和单纯的希望难免产生悲剧。”
是的,分析一下每个人物的性格,其实不难找到共同点。他们是同样的纯真善良,可是他们也是同样的执拗。翠翠怎么也不开口承认自己爱的是傩送;爷爷在被人看不起时就会出现沟通的问题;大老因自知比不过弟弟赌气离家;二老一旦觉得是自己间接害死了大老,就选择离开,再也不肯回来。
这些山里人,跟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轻的生命相似,他们全身心浸透在爱里,却被生活狠狠地揉碎。不同的是,山里细雨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恰好淹没了哭声,只留下温柔的泪痕。
可是这样的悲剧,映射的还是时代啊!
整部小说几乎是围绕着碾房与渡船的选择进行的,若说渡船是古朴湘西文化的代表,我认为碾房就是资本带来的冲刷。时代快速发展,渡船的消失、碾房的替代似乎是必然的趋势。随渡船消失的是古朴善良的一方水土一方人,但随碾房到来的却是物欲。所以,沈从文先生作此篇,又何尝不是一种精神还乡呢?
在高中以前,我一直是个惯于欢喜结局的人,但是现在,我才明白悲剧的力量是最强大的。尤其此篇,全文的语言都是平淡的,可是却能给予读者一种压抑的悲伤,令人窒息。
电影《乱世佳人》的开头有这样一段话:“一个文明是随风而飘的,最终是要飘散的;一个人的命运是随风而飘的,最终也会飘散。”可是我觉得,翠翠的爱情会飘散、苗族古朴的习俗会飘散,但朴素的善良永远不会飘散!故事的最后,翠翠一直在等傩送,这不就是她温柔善良的执着吗?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所以何不摘一把虎耳草,且等等那忘归人!
我们总是千方百計地通过一种成人化的努力,從孩子們的文字裏面,孜孜地尋覓一種未經歲月的灰塵沾染的清澈和純淨。我們愛他們清澈的眼神映照出的那個世界,在那裏我們總是能夠重溫曾經也為我們擁有的純淨的歡樂、美好和希望。我們也許都不會否認,仿佛總是在這一份與生俱來的純澈如煙消散之後,我們才猛然意識到它曾經的存在。在對它的無限追憶中,我們開始重新幻想自己年少時的明媚。
如果說對於我們自己而言,過去的明媚已然不可復得,那麼至少我們懂得這種純澈的明媚必定仍然存在於那些尚未發現它的孩子們身上。他們稚嫩卻清麗的文字正是在這種無知的狀態下,洗滌出我們這些成人性靈的本色。正是為此儘管這些文字也許不夠成熟芳醇,卻依然有着不可取代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