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的光芒,照亮你前行的路
陈海峰
刘勰《文心雕龙》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这表明,写作是一个表情达意的过程。当然,其中的“情与意”如果经过作者匠心锤炼,融入作者独特的、个性化的理性思索,那么作品情意就会更浓郁,神思也会更加灵动飞扬。既有感性温度,又有思想高度;既有理性深度,又有生命力度的作品必将成为经典佳作。
下面我们一起来欣赏三篇与“故乡”相关的名家作品,寻觅作品中作家表情达意又文思涌动的足迹,深刻体悟作家有情有意,又有思想的笔法,以期在以后的写作中写出情意动人又富有哲理的文章来。
一、个性的思索,让文章思想更独特。
《故乡在远方》
张抗抗
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流浪者。
几十年来,我漂泊不定、浪迹天涯。我走过田野,穿过城市,我到过许多许多地方。
19岁那年我离开了杭州城。水光潋滟、山色空蒙的西子湖畔是我的出生地。离杭州100里水路的江南小镇洛舍是我的外婆家。
然而,我只是杭州的一个过客,我的祖籍在广东新会。我长到30岁时,才同我的父母一起回过广东老家。老家有翡翠般的小河、密密的甘蔗林和神秘幽静的榕树岛,夕阳西下时,我看见大翅长脖的白鹳、灰鹳急急盘旋回巢.巨大的榕树林遮天蔽日、鸟声嘤嘤。那就是闻名于世的小鸟天堂。
但老家于我,却已无故园的感觉。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也并不真正认识一个人。我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地道的家乡方言。我和我早年离家的父亲,犹如被放逐的弃儿,在陌生的乡音里,茫然寻找辨别着这块土地残留给自己的根性。
暑假寒假,坐小火轮去洛舍镇外婆家。镇东头有一座大石桥,夏天时许多光屁股的孩子从桥墩上往河里跳水,那小河连着烟波浩渺的洛舍洋。我曾经在桥下淘米,竹编的淘箩湿淋淋从水里拎起,珍珠般的白米上扑扑蹦跳着一条小鱼儿……
而外婆早已过世了。外婆走时就带走了故乡。其实外婆外公也不是地道的浙江人氏。听说外婆的祖上是江苏丹阳人,不知何年移来德清洛舍。由此看来,外婆外公的祖籍也难以考证,我魂牵梦系的江南小镇,又何为我的故乡?
所以对于我从小出生长大的杭州城,我便有了一种隐隐的隔膜和猜疑。自然,我喜欢西湖的柔和淡泊,喜欢植物园的绿草地和春天时香得醉人的含笑花,喜欢冬天时满山的翠竹和苍郁的香樟树……但它们只是我摇篮上的饰带和点缀,我欣赏它们、赞美它们,但它们不屑于我。每次我回杭州探望父母,在嘈杂喧闹的街巷里,自己身上那种从遥远的异地带来的“生人味”,总使我觉得同这里的温馨和湿润格格不入……
我究竟来自何方?
更多的时候,我会凝神默想着那遥远的冰雪之地,想起笼罩在雾霭中的幽蓝色的小兴安岭群山。踏着没膝深的雪地进山去,灌木林里尚未封冻的山泉一路叮咚欢歌,偶有暖泉顺坡溢流,便把低洼地的塔头墩子水晶一般封存,可窥见冰层下碧玉般的青草。山里无风的日子,静谧的柞树林中轻轻慢慢地飘着小清雪,落在头巾上,不化,一会儿就披了亮晶晶的一肩,是雪女王送你的礼物。若闭上眼睛,能听见雪花亲吻树叶的声音。那是我21岁的生命中,第一次发现原来落雪有声,如桑蚕啜叶,婴童吮乳,声声有情。
那时住帐篷,炉筒一夜夜燃着粗壮的大木棒,隆隆如森林火车、塄场的牵引拖拉机轰响。时时还夹着山脚下传来的咔咔冰崩声……山林里的早晨宁静而妩媚,坡上的林梢一抹玫瑰红,淡紫色的炊烟缠绵缭绕,门前的白雪地上,又印上了夜里悄悄来过的不知名的小动物,一条条丝带般的脚印儿,细细辨认,如梅花如柳梢亦如一个个问号,清晰又杂乱地蜿蜒于雪原,消失于密林深处……我19岁便离开了我的出生地杭州城,走向遥远而寒冷的北大荒。
那时我曾日夜思念我的西湖,我的故园在温暖的南方。
但现在我知道,我已没有了故乡。我们总是在走,一边走一边播撒着全世界都能生长的种子。我们随遇而安,落地生根;既来则定,四海为家。我们像一个新时代的游牧民族,一群永无归宿的流浪移民。也许我走过了太多的地方,我已有了太多的第二故乡。
然而在城市闷热窒息的夏日里,我仍时时想起北方的原野,那融进了我们青春血汗的土地。那里的一切粗犷而质朴。20年的日月就把我这样一个纤弱的江南女子,磨砺得柔韧而坚实起来。以后的日子,我也许还会继续流浪,在这极大又极小的世界上,寻觅着、创造着自己精神的家园。
故乡是每个人一生都魂牵梦萦和无法割舍的地方,一提到故乡,人就容易变得感性。但是作家在本文中产生了自己个性化独特的思考:作家笔下的故乡,不只是出生地,也不只是祖籍,就连外婆家这样温暖的地方也会因为外婆的逝去而变得陌生与隔离。对此作家联想到了遥远的北大荒,那个令人难忘的地方让作家明白那些曾经洒过青春汗水的地方是可以成为一个人的第二故乡的。
接着作家进一步得出这样的认识:也许流浪是人的天性,但对一直行走在追寻远方的人们来说,融进青春血汗的土地必将成为一个又一个精神家园。这样的思考和认识丰富了“故乡”的内涵,激发读者深思。
最后作品传达出这样的理念:故乡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某个地方,对拥有漂泊、流浪天性的人来说,追求、寻觅精神家园才会让故乡的归属感不至于落空。这样深刻的思考以及对人类关于“故乡”情结的洞察与反思,令人叹服。再回首《故乡在远方》这样的文题,“故乡”的内涵便更加独特与丰富,充满哲思。“在远方”令人产生无穷的遐想。
作家用自己个性化的人生体悟,让我们对“故乡”这个古老的文学母题有了更深入的理解与思考。
二、理性的恩索,让文章内涵更厚重
《消失的故乡》
谢冕
这座曾经长满古榕的城市是我的出生地,我在那里度过难忘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可是如今,我却在日夜思念的家鄉迷了路,它变得让我辨认不出来了。通常,人们在说“认不出”某地时,总暗含着“变化真大”的那份欢喜,我不是,我只是失望和遗憾。
我认不出我熟悉的城市了,不是因为那里盖起了许多过去没有的大楼,也不是那里出现了什么新鲜和豪华,而是,我昔时熟悉并引为骄傲的东西已经消失。
我家后面那一片梅林消失了,那迎着南国凛冽的风霜绽放的梅花消失了。那里变成了嘈杂的市集和杂沓的民居。我在由童年走向青年的熟悉的小径上迷了路。我没有喜悦,也不是悲哀,我似是随着年华的逝去而一起失去了什么。
为了不迷路,那天我特意约请了一位年轻的朋友陪我走。那里有梦中时常出现的三口并排的水井,母亲总在井台上忙碌,她洗菜或洗衣的手总是在冬天的水里冻得通红。井台上边,几棵茂密的龙眼树,春天总开着米粒般的小花,树下总卧着农家的水牛。水牛的反刍描写着漫长中午的寂静。
那里蜿蜒着长满水草的河渠,有一片碧绿的稻田。我们家坐落在一片乡村景色中。而这里又是城市,而且是一座弥漫着欧陆风情的中国海滨城市,转过龙眼树,便是一条由西式楼房组成的街巷,紫红色的三角梅从院落的墙上垂挂下来。再往前行,是一座遍植高大柠檬桉的山坡,我穿行在遮蔽了天空和阳光的树荫下,透过林间迷蒙的雾气望去,那影影绰绰的院落内植满了鲜花。
那里有一座教堂,有绘着宗教故事的彩色的窗棂,窗内传出圣洁的音乐。这一切,如今只在我的想象中活着,与我同行的年轻的同伴全然不知。失去了的一切只属于我,而我,又似是只拥有一个依稀的梦。
我依然顽强地寻找。我记得这鲜花和丛林之中有一条路,从仓前山通往闽江边那条由数百级石阶组成的下坡道。在斜坡的高处,我可以望见闽江的帆影,听见远处传来的轮渡起航的汽笛声。那年北上求学,有人就在那渡口送我,那一声汽笛至今尚在耳畔响着,悠长而缠绵,不知是惆怅还是伤感。可是,可是,我再也找不到那通往江边的路、石阶和汽笛的声音了!
这城市被闽江所切割,闽江流过城市的中心。闽都古城的三坊七巷弥漫着浓郁的传统氛围,那里诞生过林则徐和严复,也诞生过林琴南和冰心。在遍植古榕的街巷深处,埋藏着飘着书香墨韵的深宅大院。而在城市的另一边,闽江深情地拍打着南台岛,那是一座放大了的鼓浪屿,那里荡漾着内地罕见的异域情调。那里有伴我度过童年的并不幸福,却又深深萦念情想的如今已经消失在苍茫风烟中的家。
我的家乡是开放的沿海名域,也是重要的港口之一。基督教文化曾以新潮的姿态加入并融进原有的佛、儒文化传统中,经历近百年的共生并存,造成了这城市有异于内地的文化形态,也构成了我童年的梦境。然而,那梦境消失在另一种文化改造中。人们按照习惯,清除花园和草坪,用水泥封糊了过去种植花卉和街树的地面。把所有的西式建筑物加以千篇一律地改装,草坪和树林腾出的地方,耸起了那些刻板的房屋。人们以自己的方式改变他们所不适应的文化形态,留给我此刻面对的无边的消失。
我在我熟悉的故乡迷了路,我迷失了我早年的梦幻,包括我至亲至爱的故乡。我拥有的怅惘和哀伤是说不清的。
《消失的故乡》这样的标题,深有“感时花溅泪,恨别乌惊心”之叹。
作品紧紧围绕“消失”写出作家对故乡“熟悉和引以为傲的东西已经消失”的深沉感喟。文中除了表达对年华已逝的伤感,更多的是一种对故乡消失的失落、怅然和哀伤。作品在现实与梦境的强烈对比中让人感受到作家对记忆中美丽又有地方文化特色的故乡的深情。作家在感情的克制表达之后进行了理性思索:能带走故乡那些自己熟悉和引以为傲的东西的,除了时间的流逝,还有人们对故乡曾有的丰富文化的“人为改造”。而后者才是令作家深为痛心的重要原因,也正是作品最耐人寻味的地方。
作家深沉的眷恋与理性的思考,让作品内涵显得更加厚重。与故乡一同消失的不仅是早年的梦幻,还有那和自己的成长相关的故土情怀。这些让人想起唐朝大诗人贺知章告老还乡时写下的诗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作品流露出的怅然与落寞情怀与这首诗遥相呼应。
对少小离家的人来说,故乡也许只能成为天上的那轮明月。在社会发展的大潮中,曾经“故乡”的消失是必然的,作家对此产生的深沉理性思考,让作品情意隽永,读罢令人沉思。
三、灵性的思索,让文章情义更真挚
《每只往来的云雀都是我的故知》
朱学东
“玫瑰颤动,恍若昔日;恍若昔日,骄傲的百合随风摇曳;每只往来的云雀都是我的故知。”每当看到魏尔伦的这段话,总会勾起我对故乡的思念。离开故乡已经三十一个年头了,但我每年春节都要回家。
每一年回家,我都会耳闻目睹故乡新的变化和新的进步。但我对故乡的新貌,却一直有着一种心理上的不适。不是我不欢迎故乡的新变化,每个人,都会欢迎向上的新变化,希望生活变得更加富裕安康。这是故乡祖祖辈辈代代相传的期盼。
只是,如今故乡的这种新变化,太过彻底了。熟悉的生活场景不见了。河道填埋的填埋,污染的污染,空气里还常常飘荡着异味;肥沃的土地上不再种植熟悉的水稻小麦,而是种上了厂房和纵横交错的水泥公路;鸦雀争鸣鸡犬相闻的生活,被隆隆的机器声和汽车声盖过……繁华热闹是故乡的新生活。
“格式化”,我曾经借用这样一个词来描述故乡的这种新变化。故乡对新生活的向往,就像30余年前,我为了摆脱乡下贫困且艰难的生活,发愤读书考大学的心J睛一样。为的是逃离旧生活的轨迹。但是,当我真的逃离故乡,远走他乡,多年之后,我才明白,物理形态的故乡可以发生格式化似的改变,上班下班的生活状态也可以迥异于故乡的兄弟姐妹,但是,关于故乡,关于成长的记忆,关于亲人间的嘘寒问暖,却永远是无法被格式化的。
当我想起故乡,想起远在故乡的父母兄弟的时候,这些影像就如大河奔腾,汹涌而至。于是,有了我笔下源源不断的江南旧闻,为自己、为父母兄弟及故乡的朋友们,重构了关于旧故乡的集体记忆。
这就是故乡。故乡的大地有一种特别的神性,无论是希腊神话里赋予大力神安泰力量的大地母亲,还是荷尔德林对于故乡的叙说,都讲述过故乡大地的神性……于我而言,这块大地同样也曾赋予我力量,赋予我温暖和安全。这也是我每年春节拖家带口挤上拥挤的南行列车或飞机,回家过年的动力所在。
虽然亲友间电话,邮件,短信,微信,甚至视频交流,同样可以表达真挚的情意情谊,但是,这一切,只是偷懒人的拜访,永远无法取代自小打闹一起长大的兄弟间推杯换盏里的亲情,永远无法取代年老力衰的父母看自己孩子的透著笑意爱意的眼光——我们是在这样熟悉而温暖的眼光下长大成人的。亲人间的相聚,没有虚头巴脑的客套,而是一种真切的相互确认:我们是亲人,我们在一起,哪怕平时为了生计,我们天各一方,但到回家的时候,我们都会回家。回家才是我们的价值判断。
故乡的变化依然在继续,新的家园让我感到陌生,熟悉的场景正在快速消失。我们与故乡的纽带正在被一丝丝割断。每年春节,我都会在故乡的大地上徒步漫行,努力追寻那些曾经熟悉的场景和触摸已经陌生的世界。虽然许多东西消失了,许多东西改变了,但那熟悉的乡音、熟悉的绿植、熟悉的鸟鸣,依然顽强地阻击着最后变化的到来。
但是,得有家可回。我不在乎千篇一律的新故乡,那林立的高楼厂房对我无足轻重。我只在乎故乡除了有可以依恋的亲人,可以归巢的祖居,可以凭吊的祖坟,还有清澈的河流、高远的天空,还有那些榉树、翠竹、黄雀……每一只往来的云雀都是我的故知!
没有了这一切,就再也不会有乡愁。
作品标题《每只往来的云雀都是我的故知》,充满灵气,引人入胜的同时又令人遐想。作品饱含深情地写出了故乡的山川、草木和亲人等赐予我的温暖与力量。而面对日益被“格式化”的故乡,作家没有抱怨更没有迷失自我,反而清醒地意识到:即便故乡变得面目全非,他也依然保持对故乡的热爱与眷恋。
同时作品也明确了一个事实:在追求幸福的发展道路上,人们不要把一切“形式化”“格式化”。在追求繁荣热闹的同时永葆乡音、乡土,故乡的山川、河流、天空,还有那些曾经往来的云雀等,让人们对故乡的眷恋变得有所依托而不是走向虚无,才是我们所要追寻的。
《每只往来的云雀都是我的故知》充满诗意,情意流动中寄寓了作家对“乡愁”的灵性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