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的词,写栏杆甚多,也实是因其愁重恨多所致。王国维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所谓感慨遂深,也非常人之春情、闺情与怨情,乃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江山之恨、家国之痛。男人怕入错行,女人怕嫁错郎。工于词、善书画的李煜如果做一个专业词人或书画家,也许生命能够善始善终,而人生亦将臻于辉煌。
然而他位居九五之尊,是治词之能手并非治国之高手,这注定了他令人扼腕的悲剧命运。由帝王到囚君,由饫甘餍肥到赐毒身亡,人生大起大落、大开大合、大喜大悲、大乐大哀,怎么会不“感慨遂深”呢?“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囚居的小楼或许也会有栏杆吧?睹物怀旧,李煜想起的是故国的玉砌雕花且刻凤的栏杆,伤彻词人肝肠,也伤痛他人肺腑。
在汗牛充栋的词作中所描绘的栏杆,没有哪一人哪一处的栏杆有李煜的豪华与贵重,也同样,没有哪一人哪一处因栏杆而引发的感伤有李煜的哀痛与沉重。抚囚楼之栏杆,望故国之雕栏,无限岁月之感、家国之思、系囚之恨,俱涌心头。其悲恨愁思,也实非滔滔而去滚滚东流的春水所能比拟!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独自莫凭栏,独自一人不要去凭栏远眺啊,此声感慨,鬼神也为之泣。李煜作此词不久即赐毒身亡。这是一声绝叹啊!王国维说:“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
我无从考证,小楼或亭台之设栏杆始于何代,又出于何思。从实用价值来说,或许是为了休闲,或立或坐或倚于栏杆,文人可饮酒,女人可望郎,游子可怀乡,志士可寄远,总之,这实用主义的栏杆更多的是有一种浪漫主义的抒怀意味,成为情感的凭托与催发情感的诱因和契机。小女子怀春自不必说,强说秋愁的多情郎自不必说,善感多思的文人骚客自不必说,至痛如李煜者自不必说,即使是英雄,或是从不作儿女态的武夫壮士,也抚栏伤怀,产生百般感慨。抗金名将岳飞,一生戎马倥偬,疏于文词,然于潇潇雨后登楼凭栏,也豪情顿生,慷慨激昂,大气磅礴,写出千古绝唱《满江红》:“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好诗词需要好由头,好由头才能牵出好诗词。岳将军这《满江红》固然是其壮心烈胆与热血激脾所奔泻,也是凭栏望雨激荡英雄肝胆所触发。
栏杆终究是伤心物,只是英雄伤心别有衷肠。南宋吴渊并非名词家,然其《念奴娇》却不失名篇风致,读之让热血男儿血脉偾张而奔涌。
“我来牛渚,聊登眺、客里襟怀如豁。谁著危亭当此处,占断古今愁绝。江势鲸奔,山形虎踞,天险非人设。向来舟舰,曾扫百万胡羯。
追念照水然犀,男儿当似此,英雄豪杰。岁月匆匆留不住,鬓已星星堪镊。云暗江天,烟昏淮地,是断魂时节。栏干捶碎,酒狂忠愤俱发。”
结尾“栏干捶碎”,着一“捶”字,英雄手腕也!英雄形象因此毕现,而英雄心情尤荡人心。吴渊壮士有心报国,却无路请缨,帝王把杭州作了汴州,皇帝不急却急死壮士。“岁月匆匆留不住”,江山未复,而鬓已星星将成老朽。不捶栏又有什么可捶?八九百年后,我仿佛还听到英雄捶栏的铿然一响,仿佛看到被捶碎的心情如一地鸡毛散落。
同样在南宋,一位在千军万马中可取上将首级的勇将,却未能成为史上名帅,成的只是名词人而已,他便是“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的辛弃疾。想当年,辛弃疾22岁,率两千人抗金,23岁带五十余人深入五万大军的金营取叛敌首级,并带一万人归国。多年以后,这位南宋勇将,壮志难酬,万字平戎策,换得的是东家种树书。其心其意,又有谁能理解?红巾翠袖,又如何揩得净英雄泪?“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词人一生所兀兀追求的,是功名吗?是利禄吗?时光像水一样流去,家国仍在风雨飘摇之中,生前身后名尚没赢得,白发已生。英雄是孤独的,是寂寞的,也是万般失意而无助的。他人无法理解英雄之心,英雄唯有把此情托予栏杆。他在《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叹道:“……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南宋是中原英雄哀痛的一个时代。
遍拍栏杆的余响, 仍在历史的天空回荡,词人的栏杆今又存何处?
如今,栏杆是一些灰褐的古影,在文字的楼台亭阁中晃动。
而生活的摩天大厦里却无栏杆,如同英雄少了一副心肺。栏杆,那长长的廊、疏疏的栅所构成的诗意的栏杆,已被压缩为一块两米见方的阳台。可是,阳台上还能眺望么?阳台上堆满了坛子废椅,阳台上已密密地安装了铁条。这一拳宽的铁条,眼睛望过去,眼睛也被切成条条,你想拍一拍,手都放不进,又何尝拍起?
这防盗网阳台只能说是略略放大的鸟栏吧!我是这鸟栏里一只没心肺的鸟,只有往宋词里飞,往宋词之“凭栏处”飞,人才变得有心有肺,变为一只有心肺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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