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书写有翅膀的文字
舒晋瑜
【导读:在我的心智中还保留着一种天真,和自然万物交流的门隙还没有彻底封死。我从小生活的环境,村庄比较遥远,能大片听到自然的声音……】
昔日牧羊人
刘亮程,1962年生于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沙湾县的一个小村庄,并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期。小时候他放过羊。羊群永远是半步半步地走,边吃草,边望天。看着看着,他成了羊群中的一只。
躺在草地上的时候,他便成了草;看云朵飘过天空,他便成了云。他放任自己像植物一样随意生长。偶一回头,他发现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
后来,他当了十几年乡农机管理员,一年做两次报表,平常的时候骑摩托车在田间地头转,指导农民种地,推广先进机械。就像他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里写的那个闲人,每天太阳升起前,他一个人站在村外,以自己的方式迎接太阳升起,每天黄昏独自目送日落。他认为此时此刻天地间最大的事情是太阳要落了,这么大的事情没有人管,那他就代表所有人目送日落。
更闲的时候,他写写诗,发表过几首。一直到三十岁,他才走出乡村,在一家报社做编辑,同时开始自己的散文写作。
即使走出了,也仍是在乡村的感觉。他几乎所有的文字都是与他所生存过的乡村有关,对人类所生活的一种土地和状态进行深刻叙述。像是等待农作物缓慢地成长,他在乡村的岁月里以悠闲而缓慢的生活方式,熬出了独有的味道和情怀。1998年,《一个人的村庄》悄然走紅,文坛似乎突然意识到刘亮程的存在,他甚至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
随后,他先后完成《虚土》《凿空》。乡村生活不全是云淡风轻,但是刘亮程的笔下没有提及任何苦难。他把大地上的苦难消化了,从沉重的生活中抬起头,让破灭的梦得以重生,引领土地上笨重的生命朝天上仰望甚至飞翔。
这就是刘亮程,他在书写有翅膀的文字。
如今“捎话者”
刘亮程能够完成新作《捎话》,也许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但是他仍然带给我们诸多的惊喜,关于战争、关于死亡、关于哲思,以及叙述的视角和干净灵动的语言。
他曾在小说《凿空》中写过一群驴;《捎话》中写了一头叫谢的小驴。《凿空》中那些毛驴斜眼看着人,其实也是现实生活中驴的眼神。他似乎一直想弄清楚毛驴和人的关系,想看懂驴的眼神,想听懂驴的叫声。《捎话》写到最后,懂得几十种语言的捎话人“库”,终于听懂了驴叫,并在后来成为人驴间的“捎话者”。
“我构造的是一个人和万物共存的声音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声嘈杂,各种语言自说自话,需要捎话人转译,语言也是战争的根源。而所有的语言声音中,驴叫声连天接地。这种未曾走样无须翻译的声音,成为所有声音的希望。”刘亮程说,人可以从身边其他生命里看到未来,这恰恰是人的希望。
《捎话》中那头叫“谢”的小黑毛驴,和捎话人“库”一起穿越战争。而这场战争,并没有正义和非正义的呈现,它是一场荒谬的战争,一场影子之战。刘亮程如此介绍这本书的源起:“东边的毗沙国修了一道高高的院墙,把远在千里之外的黑勒国早晨的阳光挡住了,战争就这样开始了。战争的这种荒谬性,并不能削减战争的惨烈,任何一场战争,不管起因是什么,一旦开始,它都是一个收割人头的机器。所以《捎话》呈现了一场又一场的战争,故事也在战争中铺开。”
有战争,必然有死亡。但刘亮程的着重点在于书写死亡的仪式和尊严。“当死亡来临,死亡并不是结束,结束的是生,而死刚刚开始,我写了几个漫长的死亡过程,这样的书写是对死亡的尊敬,死亡本身有其漫长的生命,这恰恰被我们忽视。”
能够流传至今的伟大作品,无不在传承着“捎话”的使命,所以刘亮程说,从小说第一句开始,故事就带着这样的使命上路。被隐藏的故事才是最后要讲出来的,用千言万语,捎那不能说出的一句。小说家也是捎话人,小说也是捎话艺术。
万物皆有灵
“一个人一出世,他的全部未来便明明白白摆在村里,不可能活出另一种样子。”刘亮程的全部,就在他的村庄里。
写《一个人的村庄》时的刘亮程,走出家乡孤身一人在乌鲁木齐打工,整天背着一个小包在街上奔波,跑稿件、拉广告。这段经历却使他有了望乡的体会,也使他得以从城市的喧嚣和尘土之中,遥远又真切地认识了家乡。他觉得村庄突然被自己看见了,看得那么真切,那么深情;村庄的鸡鸣狗吠,村庄的白天黑夜,云朵飘过的声音以及花开的声音,所有的声音全部被他听见了。
于是,从《一个人的村庄》开始,万物有灵。
刘亮程对此解释为:与生活有关。他从小就在乡村万物中长大,能够更多地去贴近或者感受人之外的其他生命和非生命。“现在我回想起小时候,更多会想到的是包围村子的草木、荒野,我会更多回想到一年四季刮过村庄的风和它带来的声音,在风声中尘土的声音、木头的声音、屋檐的声音,还有天空的声音。”
似乎他天生就能感知那些有声音的生命,以及它们的灵魂的诉说。这样的感受在刘亮程真诚自然的书写中,带给我们无比新奇的感受。
2006年,刘亮程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虚土》,它的文体既像散文又像小说。《虚土》的整个思维和情绪都是诗歌式的,似乎是早年没有写完的一首诗,最后写成了长篇文章。紧接着,刘亮程推出《凿空》。尽管他认为这将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读者从开篇第一句话就会认同它是小说”,可是实际上,这部作品无论感受还是相对零散的结构仍然未能完全摆脱散文的影子。
刘亮程并不否认。他太沉溺于对自然的叙事,有时故意让故事的速度慢下来,把笔墨放在看似不相干的事物上。“耐心读《凿空》,会发现我呈现的与主题不相干的细枝末节的描述,可能是最有意义的。写作中,我也会把主题忘记。《凿空》本来就是一部没有设定明确目的的作品。我也不愿意让它明确地到达目的。我不想让文字跟着主题去赶路。”
从一开始,刘亮程就不缺乏自信。《凿空》入选亚洲周刊评选“2010年十大小说”,被认为是描写中国式孤独的罕见的作品。
刘亮程很喜欢这个评价,他早期的散文便是“一个人的孤独”,他说,《凿空》是一个地方一个群体的孤独,有“孤悬塞外”的味道。
极尽自然主义
从《一个人的村庄》开始,刘亮程的文学创作就在朝自然主义文学的方向努力。自然主义文学在中国的渊源,至少从庄子开始。刘亮程认为,山水诗、田园诗,甚至乡村文学,是有传统脉络的文学理念,他认为的自然文学,最核心的是自然本身。在我们以往的文学中,自然是作为喻体存在的,总是借助自然抒怀,在这样的书写过程中,自然不是它自己,一棵草、一朵云都被赋予了使命,不是自然的本身而是比喻的工具。那么,自然文学应该把自然放在最自然的位置,让自然本身说话。
在刘亮程看来,文學不是一个生命简单的说明书,而是让生命变得更加有感觉。文学让生命的气息有温度,让生命的神秘感重新塑造出来。比如对待一棵草,通过观察的方式,了解这棵草是哪年生,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枯萎,科学只能把植物呈现到这样一种程度。文学则是有灵魂的写作,自然主义首先承认的是万物有灵,文学是通过人的灵魂与自然界的灵魂沟通的时候呈现出的表达方式。
“古人讲灵感,灵感不是人的,是他物的,与他物突然产生灵魂上的沟通,出现了美妙的碰撞,这是自然给我们的。”刘亮程这样谈他对灵感的理解:对一般的写作者来说,灵感是偶尔的、短暂的、求之不得的;对作家来说,灵感应该是常态的。庄子在写草木时,是草木在说话。作家所呈现的草木,肯定不同于自然科学的草木,它生活在天地间,有气味、有颜色,在风中有姿态、有声音,作家从草木上可以看到情感,可以看到生命的过程,可以感受到花草树木的全部。庄子追求天人合一,心境融入天地之间,与天地精神之往来,这才是自然主义。很长时间以来,有两种东西阻碍了和万物有灵的接触,一是科学知识,我们用科学的手段分析、剖析一个生命,呈现简单的科学说明。当然不能认为它是错的,它是解释万物的方式之一,却妨碍了对自然的进一步了解;二是我们缺失了和自然表达的语言。《诗经》中就建立了完整的语言系统,古典小说中也总会出现大段的自然描写,而现在的读者已没有心境去欣赏自然。
崇尚自然主义的刘亮程并不拒绝网络,他天天上网,主要看新闻、搜资料,也有博客、微信、微博。以前热衷,现在却不怎么写了,也不怎么看了,因为“太浪费时间”。“我们通过网络了解了一个看似丰富实则虚远杂芜的世界。太多信息并不能丰富人的内心,反而将心当成了垃圾库。心灵最好的收获是向内自省,朝天想象。”他说。
曾问刘亮程,当读者和作家都无法和自然保持亲近的时候,为什么你依然能做到?“可能在我的心智中还保留着一种天真,和自然万物交流的门隙还没有彻底封死。我从小生活的环境,村庄比较遥远,能大片听到自然的声音。”刘亮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