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这今几年投身于少儿国学教育的缘故,接触了不少儿童,对当下的少儿教育略有了解,并有所反思。我原以为父母亲学历高,孩子一定教得好。但事实却并非如此。我的朋友基本是高知,且多在高校或文教单位供职。按理说,这样的家庭背景教育出来的小孩子,各方面都应该很优秀,但从我所接触到的来看,偏偏是教出了不少“熊孩子”。
某回参加朋友聚会,一桌子大人被一个“熊孩子”折腾得食不能咽,小朋友往大人的餐盘里倒净手的水,对大人拳打脚踢。又有朋友送孩子来雒诵堂读书,听家长的描述,孩子非常优秀,但试读的表现,却让我大为失望。孩子确实很聪明,但对人不友好,表现出很强的攻击性,凡事都以自我为中心,从不考虑他人的感受;结果其他小朋友纷纷向我告状,不愿意和他同学。类似的事件,遇到过不止一两次。这类小朋友的特点是个性极强,但不知礼貌为何物,不知世上还有应尊重他人之理。据我对这些小朋友家长的了解,都是极推崇西式教育的,言必称尊重儿童的个性。但我跟海外的一些朋友交流,他们告诉我说这是学西式教育学偏了。西式教育虽然以尊重儿童为本位,但是讲道理,以相互尊重为原则:儿童应当被尊重,但儿童亦须尊重他人,不得恃宠凌人。尊重儿童的天性,不等于放纵儿童,任其胡来。雒诵堂每年假期接待海外少年儿童访学,这些海外少年给我的感觉是性格开朗,且文明礼貌。于是乎,我愈发坚信高知家庭教出“熊孩子”,十有八九是西式教育跑偏的结果,误读了儿童本位,将放纵当成了尊重。
我未曾系统学习过西方的儿童本位教育理论,亦无意置一词。我略有所知的,是中国传统教育。中国传统教子法,肇始于先秦,至两宋程子、朱子而集大成。以我之浅见,其核心精神,可概括为两句话:一曰“习与性成”;二曰“涵养须用敬”。
“习与性成”,语出《尚书·太甲》篇。因曾被程子《四箴》引用,更加广为人知。“习与性成”的意思,即习惯成自然。两汉时期的贾谊《新书》、《汉书·贾谊传》及南北朝时期的《颜氏家训》,都曾引用孔子之言“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可见“习惯成自然”,虽被人们当作俗语,实则出自圣人之口,是孔门遗训。传统儒家的教育观,是要从小培养孩子的良好习惯,让良好的习惯伴随孩子的成长,成为人格的一部分。一些朋友痛心于儿童从小就被学业压迫,呼吁减负,强调儿童应以游玩为主。窃以为,儿童固然可以以游玩为主,但父母师长尤不可以错失少儿人格养成的黄金时段。中国古话“三岁知老”,自有它深刻的道理。西方行为心理学派颇重视儿童期生活对人格的影响。中国传统教育,对儿童期人格养成则重视得无以复加。讨论教子法的,没有比《颜氏家训》说得更诚恳实在的。《颜氏家训·教子》篇说:“当及婴稚,识人颜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诲,使为则为,使止则止。比及数岁,可省笞罚。父母威严而有慈,则子女畏慎而生孝矣。吾见世间,无教而有爱,每不能然。饮食运为,恣其所欲。宜诫翻奖,应诃反笑。至有识知,谓法当尔。骄慢已习,方复制之,捶挞至死而无威,忿怒日隆而增怨,逮于成长,终为败德。孔子云‘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是也。俗谚曰‘教妇初来,教儿婴孩。’诚哉斯语!”颜之推的意思是孩子得从幼小教起,让他从小知是非对错。如果什么都顺着小孩,做错了事也不及时纠正,放纵惯了,长大了再要他改,便是往死里打也没用。这就好比一棵树,如果小树苗时稍微长歪了,尚可以扶正;长大之后如果是歪的,你想让它变直,简直比登天还要难。积习难改,坏的习惯一旦养成,便难纠正。因此,中国传统教子法,最重视从小让孩子养成好习惯。
传统中国理解的好习惯,曰“正”、曰“敬”。传统诗教,一言蔽之曰“思无邪”;传统礼教,一言蔽之曰“毋不敬”。这两方面,对儿童人格教育尤其重要。中国古代,尤其重视太子的教育问题,自殷周时期即形成一整套保傅制度。贾谊《新书·保傅》篇说:“故太子初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无正也,犹生长于楚,不能不楚言也;故择其所嗜,必先受业,乃得尝之;择其所乐,必先有习,乃得为之。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贯如自然。’是殷、周之所以长有道也。”保傅制度的核心思想,是让小孩子从小受“正能量”影响。从小所见、所闻、所习、所为,无一不正;长大了,自然是个正人。《论语·颜渊》篇记载孔子教诲颜回“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此四项基本原则的核心要求,皆是须“正”。北宋大儒伊川先生程颐发挥此一思想,写成《(视听言动)四箴》,反复叮咛,亦无非一个“正”字。如何“正”呢?儒家的办法是防患于未然。《近思录》卷十一记伊川先生之言曰:“古人生子,能食能言而教之。‘大学’之法,以豫为先。人之幼也,知(智)思未有所主,便当以格言至论日陈于前,虽未晓知,且当薰聒,使盈耳充腹,久自安习若固有之,虽以他言惑之,不能入也。若为之不豫,及乎稍长,私意偏好生于内,众口辩言铄于外,欲其纯完,不可得也。”“豫”,即预防。好比先打免疫针,以免感染病毒之后患。从小根正苗红,长大了,就不怕邪魔外道。
如何是“正”?符合礼的要求,是外在判断。内心起敬,则是自省功夫。所敬者,天理也。天理正大光明。儒家的传统里,说“敬”,便是含了“正”的意思在里头。至于文明礼貌,则更是“敬”字题中应有之意。中国传统,尤其重视孩子的礼仪教育。《近思录》卷十一记横渠先生之言曰:“古之小儿,便能敬事。长者与之提携,则两手奉长者之手;问之,掩口而对。盖稍不敬事,便不忠信。故教小儿,且先安详恭敬。”如何教小孩子文明礼貌?儒家的方法是从细节做起。譬如长辈用手来牵自己,家长要教小孩子用两只手捧住长辈的手才是正确的礼仪;如不如此,便是失礼。若事事如此引导,小孩子自然养成安详恭敬之性格。如何让小孩子养正起敬,儒家的方法是熏陶和引导。“涵养须用敬”,是程朱派修身的不二法门。程朱派将此一思想贯彻到少儿教育法中,将礼仪教育的重要性置于识字之先。朱子《大学章句·序》说:“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此一指导思想,为数百年传统中国所坚持。即使是经过文革劫难,此一传统在乡土中国亦未尝中断。我家乡皖南乡下,七八十年代仍是如此教育孩子。我小时候,每日早起,便是在父母指导下洒扫庭院;家里来了客人,要给客人打水洗脸、递毛巾、斟茶倒水,凡与长辈交接,必须用双手,用敬辞。但这一传统,随着乡村生活的被破坏,渐渐消失殆尽。窃以为,传统中国教育的终结,不在于清民之际新式学校取代旧式学校,而在上世纪末乡土生活的彻底消亡。
以“习与性成”与“涵养须用敬”为指导思想的中国传统教育法,重视在规矩之下培养孩子的好习惯。规矩的要义,不在打骂,而在规范和引导,使孩子明理、懂礼。西方的社会心理学派,尤其是行为学派,重视“习得”一词,即强调孩子在耳濡目染的过程中不自觉地学会各种行为规范。这一观念,与中国传统教育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无论我们如何强调儿童的主体性,但儿童不能脱离社会而存在。教育的意义,是使儿童更好地成为社会人。人是社会人,不是孤立的存在。儿童的社会行为习得过程,首要之义便是要学会如何与他人相处。因此,礼仪教育,在少儿教育中必不可少。小孩子终究要融进各种各样的集体,固然不必迎合他人,但要学会接受他人并让他人接受自己,过度自我中心会带来各种交往障碍。礼仪的要义是尊重别人,说到底是恕道,希望别人怎样对待自己,就先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别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约可以成为人与人交往的普遍性原则。这就要求我们,即便是儿童,也不能过于自我中心,全凭自己的喜好来行事,而要更多地考虑如何与人相处,需要一定程度的自我约束。
如果我们将教育视为帮助少年人社会化的一个环节,则不难理解规范和引导的重要性。放纵不是教育,规范和引导才是。而如何规范和引导,是教育研究的重点所在。伊川先生回忆幼年时期所受其母教育时,提及自己三四岁的时候喜欢跑动,有时候不小心跌倒,母亲必定要让他反思为什么会摔倒,教导他若是好好走路必不至于跌倒。伊川先生后来做年幼的宋哲宗的师傅,有一次听说宋哲宗盥洗时刻意避免水伤蚂蚁,便及时引导哲宗要将此爱心推及天下百姓。母亲对幼年程子的教育,以及程子对年幼哲宗的教育,都是很及时的针对性引导。而这引导的方向,则是正确的价值观。
不断有朋友问我雒诵堂的教育理念是什么,我总是答复说雒诵堂的教育理念来自程朱二子,无外乎“习与性成”与“涵养须用敬”两句话。雒诵堂重规矩,注意引导小孩子养成“思无邪”与“毋不敬”的君子人格。来雒诵堂面试的家中总是关心面试考什么,我总是答复说不做任何知识性考察,只看孩子的心性和教养。因为知识和技能的学习,相比于人格的养成,容易许多,也次要许多。雒诵堂入学教育第一课,我总是告诫孩子们对人要友好,要学会尊重他人,凡是想用别人的东西,一定要事先征得主人的同意。雒诵堂课堂内,无论何种活动,都遵循长幼有序原则。久而久之,即使是去公园雅集春游,哪怕几十人一起划船,也都井然有序。平时上课,我总是要求孩子坐端正。告诫他们坐不端正,便是心有懈怠。写字,我总是要求他们一笔一画写端正,告诉他们此亦是持敬功夫。两三年的教育实践,我从孩子们身上确实看到了变化气质的效果。这也使我更加坚信中国传统教育法有可取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