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16日，在热热闹闹的挂牌仪式中，我接任浙江省海宁市高级中学校长职务；2016年2月16日，在开学前一天的第二次行政会议上，第一次行政会是我在布置本学期的工作，海宁市教育局正式宣布，同意我辞去海宁市高级中学校长和总支书记职务。其实，海宁市教育局已经于2015年12月23日以文件的形式，确认我辞去华东师范大学附属海宁市高级中学校长的职务。按照当时到海高任职的口头约定，我应该于2014年暑假回到华东师范大学工作，但至到今天，这只鞋子才终于落地！我不知道现在的我，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于是就想着用文字，来回味这四年的日子，让所有的味道，所有的感想，因为这些文字而得以常存！
当时来的时候，真的没有想很多，只是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妻女，那时候女儿刚过三岁，一个正需要爸爸的年龄，一个正需要丈夫的家庭！人有的时候做事情，是不需要讲太多理由的，尤其是在人生重大事情上，更是如此。凡是把事情想透了再去做，当然更容易把事情做成，但做成了也不会是什么人生大事。当时没有想过来海高干什么，只是想去闻闻教育的地气，吻吻教育的人气，如此而已！如果还真要问原因，那就是作为一个从事教育研究的人，对教育实践的热切，让我如此冒冒失失地离开家庭，来到与我毫无关联的海宁，所以我经常用“我是一个有教育情怀的人”来解释自己这次毫无理由的人生选择，事实上是“无知者无畏”罢了。当然，还要加上领导和组织对我的关心和关爱，这不是客套话，只有到了今天，才能够理解当时领导的良苦用心！
来到海高，真正把脚放到教育这片土地上的时候，真正把教育责任搁在你肩膀上的时候，教育的浪漫情怀，教育的理想情义，都会被吓得远远的躲起来。我也感觉到害怕了，是真的害怕了，我得承认，有一个学期，甚至到一个学年的时间，当我面对这所学校，面地真实的教育，我感到无能为力，我觉得驾驭不了这艘教育的大船，我只想逃避！可是，逃到哪儿去呢？有脸回到师大去吗？回到家里躲起来？的确，这个家需要爸爸，需要丈夫，但不需要懦夫！我知道，我得顶着，我得迎难而上！没有困难是躲得过去的，你一躲，困难就变成了艰难；你再躲，艰难就变成了艰辛！于是，我开始为自己装腔作势起来，我开始为自己打气，我开始真正地迎着困难上路了。不久，学校的第一场大爆炸就来临了，它发生在拟订奖励性绩效工资方案的过程中，我不知道老师们有没有看过这个方案，我费尽心思，我绞尽脑汁写出来的方案！反正，大家反对！在QQ群里，一股积聚多年的怨气，象火山一样快要暴发出来了。于是，在校外处理事情的我，和大家在QQ群里约定，半个小时后到会议室，我一条一条地和大家解释，大家同意一条过一条，不同意的就提意见和建议，我们修改好再征求大家的意见。我相信，大家不是在反对这个方案，而是在反对这个政策把人人为地分成了三六九等，而这在教育中是从来没有的事！最终这个方案在一票不多的情况下通过了，今天我得承认，有了这个方案，才有了海高扬帆起航的制度基础。
我终于发现，不管这所学校的过去是否和我有关系，也不管这所学校未来是否和我有关系，我就是这所学校的校长，这所学校的过去我得背着，这所学校的未来我得扛着。从此以后，这些干部，这些老师，这些学生，这些家长，就与我的生命有了交集，于是我开始学着面对学校发生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学着思考在学校发生的各种各样的问题，总之我开始学着去做一位校长。在2013年到2014年底的这两年里，白天我总是在七点前来到学校，晚上总是看着孩子们睡了，很多时候是他们睡着了，我再回到公寓。我还不能睡，我得把这一天的思考，写成两到四条微博，再推送到学校老师们的QQ群里。每天只有四、五个小时的睡眠，我依然精神抖擞，不是因为我身体好，而是因为我觉得我是校长，我要学着去做校长，我要用思想去打动我的老师，我要用行动去感动我的老师。可是，我推送了两三百条微博，换来的，是像长夜一样的死寂。越是死寂，我越是坚持，我不相信没有人看，我不相信大家毫不在意，我不相信没有温度的人会来当老师！我只相信，这是你们的内敛！
教育和其他行业最大的区别，就是教育没有过错，教育人也没有过错，因为大家都很辛苦，大家都在努力，你看不出问题出在哪儿，因为大家都没有问题，只是我们迷失了前行的方向！教育缺少的是方向，如果不能把大家的辛苦归拢起来，不能把大家的努力积聚起来，大家都在忙乱中积怨，大家都在混乱中抱怨。从2013年开始，浙江省强力推进普通高中深化课程改革，并在此基础上对普通高中进行重新洗牌，实施第一轮的省一级和二级特色示范高中学校评定工作。海高的潜力是无限的，相信每一所学校都是如此，我们务实性地梳理学校的育人目标、办学定位、办学理念；创造性地建设校本学科课程群；真真切切地把课程融入学生的日常生活之中，而不是只装在课堂之中，好一片课程改革的热土，这就是当时的海高。记得担任海高评定组组长的方洪峰处长，在反馈海高课程改革和省一级特色示范高中创建成绩时，最后一句话是“对海高这两年取得的成绩表示敬意”！当时的我，一把辛苦的眼泪，一把收获的眼泪，交叉着吞进了自己的肚子，尽管表面上还是那么淡然！
从此以后，大家都知道，海高的课程改革做得好！！！我特意多加了两个感叹号，那就表明这只是一个只能用叹号结尾的事，因为课程改革只是在路上，大家希望看到的，并不是在路上，而是在家里，看自己家里的孩子会取得什么样的教育结果。第一年高考成绩出来了，没有任何起色，记得市委书记先去了隔壁的兄弟学校，因为他们出了省文科状元，我知道在他的内心也很关心海高，至少很关注海高。其实我们也要感谢兄弟学校，因为没有他们这个状元，可能海高的日子也会更加难过，没有尖子生，一本人数甚至比前年还少了17个。课程改革只是攻尖战，高考成绩才是阵地战，曾经纸上谈兵的我，是不是能够真的排兵布将，本来就非常疑惑的他们，变得更加疑惑了。更多的人，可能还不只是疑惑，而是失望与绝望！还好，在这种情况下，我对自己还是比较信任的，尽管这种信任毫无理由！
我承认，第一年我是无知的，虽然研究了那么多年的教育，但教育中不能没有具体的老师，不能没有具体的学生，再美丽的理念，你读不懂老师，你走不进学生，你没有具体的做法，结局都是悲惨的。一想到提高高考成绩，大家就开始指责应试教育，但我深信，没有一个学校，只搞应试教育就能够提高高考成绩。要有理性，要科学的分析问题，更要科学的解决问题。于是，我们开始建立教学质量监控体系，我们开始建立教学质量分析系统，我们开始建立教学过程评教标准，我们开始调整学校教师激励体系，我们着力建设教师荣誉体系和学生荣誉体系。我不知道是哪一项举措有用，也不知道哪一项举措没有用，但我只相信努力的方向，就是要让这所学校的一切变得阳光起来，变得正直起来，让老师和同学们变得积极进取起来。诚然，老师们变得越来越辛苦了，可能还不仅仅是身体的辛苦，而是当一切都阳光起来之后，心灵上的苦痛会远远超过身体上的劳累！终于，我们的高考成绩取得了质的突破，每年一本率保持8个百分点的增长，这差不多就是国家GDP的增长率。我明白，在这个过程中，有着太多人的辛苦与辛酸！但海高，终于赢得了海宁人民的信任，我们终于可以在硖石镇上大摇大摆地走路了！只是，在这份收获面前，遮蔽了教师们的辛苦与辛酸，这是我万万不应该的！
新高考的到来，让我们觉得兴奋，因为在新高考中，我们看到了前期进行课程改革的影子，也看到了高考改革的希望。我们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这一场新的改革热潮之中。这一次，我们没有了当时课程改革的沉重负担，我没有了高考成绩带来的办学压力，我们想真实地呈现出一种全新模样的高中教育出来。理想总是丰满的，现实却是骨干的，全放开地让学生选科，半放开地让学生选教师，有限制地让学生选课，这一切我们都做到了。可是，当学生真正地在各个教室里走班的时候，怎么去管理这些学生，怎么去监控教学质量，怎么去指导他们的选择，一套新的体系，在老的体系还没有打破之前，怎么可能有属于自己的生存空间。大家犹豫了，大家怀疑了，大家深怕转弯太快船翻了！不要走回头路，因为回头根本就没有路！瞄准了教育改革的方向，让学生选择教育，让学生淘汰教育，让学生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这是迟早的事。不能因为他们现在不会，我们就去替代他们，我们就不去教育他们，教会他们才是我们的责任，替代他们只会让他们永远被别人“替代”下去。非常幸运的是，在大家齐心协力之下，在大家倾心倾智之下，我们似乎摸到了新高考下高中教育新常态的门，我们急不可待地敲响了这扇门，因为大家都在盯着我们，全国高中学校的眼光都在看着我们，尽管我们只是在干着自己想干的事！
在2015年这一年里，上个学期我在上外学英语，为了日后到美国做访问学者做准备；下个学期爱人去了加拿大！尽管我对海高依然充满热情，大脑里总是把海高的各个角落翻来覆去地思考，把每一个问题都前后左右地琢磨。可是，在海高待的时间变得越来越不靠谱，和大家交流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稀少。在身体上，我觉得自己越来越累，整天在高速公路上奔波，在家里照顾孩子时，脾气变得越来越糟糕；在学校处理事情时，方式变得越来越简单。在这个时候，我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不称职的校长了，尽管还在维持着表面上的印象，学校似乎也还在改革的路上高速运转，可一旦静下心来听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就开始指责自己是一个多么不称职的校长！终于，老师们因为旅游费用这件事情，在我看来份外小的一件事情，大家的情绪变得激烈起来，我是学过管理学的人，我知道当老师们因为小事情或者小钱闹起来的时候，不是因为他们真的在乎这点小钱，而是他们对学校在态度和精神上的不满，已经无法忍受了。坚持不懈与影响深远的改革，证明我们的确对这所学校投入了智慧；可是，教育作为一个人与人之间的事业，你投入什么，你就收获什么。当你只投入智慧，而无法投入时间和感情的时候，你就无法去收获别人的感情，你就没有资格去要求老师们对这所学校有更多的理解、信任和宽容，因为你不值得！我知道，大家对这所学校的感情，一定比我还多，一定比我还深厚，只是大家被“学校对大家的辛苦与辛酸的冷漠”伤得太深！有人曾问我，你觉得现在在学校，有多少教师支持我，我说大概百分之四五十吧，不过我补了一下，在去年估计会高一点，可能有百分之七八十。他问为什么？我说，很简单，你投入什么，你就收获什么！所以，我觉得我应该走了，在不称职的位置上的坚守，是对学校的不负责任，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一晃，差不多四年了，准确一点，是四十四个月！在这四年里，我觉得自己特别的辛苦，也觉得自己特别的委屈；同时也觉得特别的幸福，也觉得特别的有成就感，但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感受！所有的这些感受，都来自于家人默默的忍受，当孩子问我，爸爸你今天晚上要不要到我们家来的时候，我只能欲哭无泪！所有的这些感受，都来自于海高同事们的宽容，这四年里在学校的所有故事，都有着你们的影子，要在我的人生里要去除这些影子，估计是不可能了。我是一个感性的人，只是在工作的时候，更偏执地理性了一点，感谢你们的宽容和支持。过了今天，过了明天，我们还做同事，我们还做朋友，好吗？
一眨眼，四年就这样过去了，本以为我于海高，只是一个过客，到了现在才知道，这世界根本就没有过客，因为你的每分每秒都属于自己的生命，而你的生命成就了别人的故事，在别人的故事中造就了你的精彩！
我将不再在此驻留，但我心依旧，在海高停留！！！（周彬，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前浙江省海宁市高级中学校长）
